陈大伯家的悲惨境地

陈大伯家的悲惨境地

  这一家是外来户,乡下来的,在一楼临街租了两个铺面,白天支开铺子卖早点,晚上拉上卷帘就睡里面。一家四口人,老两口带着两个娃。两口子同姓,至于是姓陈还是程我也没分辨清,文中索性就以陈相称吧!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我们管男的那位叫陈大伯,女的叫陈二伯。老两口真的很朴实很和善,见人总是笑嘻嘻的,虽然日子过得很辛苦,却总不忘帮助别人。吃早点忘带钱了可以赊账,碰到乞丐流浪汉也会接济一碗热腾腾的面。90年代初的社会风气还是挺不错的,大家都不富裕,骗子少,乞丐大多都是须髯皆白的老人,为生活所迫不得已在街头乞讨,有口吃的哪里还会嫌弃。俗话说好人有好报,但是世事无常,这么善良质朴的一家却落得了最悲惨的境地,现在想来我还是觉得痛心。

  卖早点是个辛苦活,两口子起早贪黑自然没时间管两个孩子。好在两个儿子都挺争气,自己照顾自己,自理能力很强,让父母省了不少心。大儿子长我不少,在县里实验中学读初中,文文静静的,成绩挺好,年级前茅,而且知书达理,待人礼貌,邻里大人都很喜欢他。只是因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的缘故,腿有点跛,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跑步玩耍什么的更是不行。我们玩耍游戏的时候,他就抱着书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笑。我们小孩子不知轻重,因他腿上有疾,都叫他瘸子哥,他也不以为意,也跟我们笑着玩闹,真的是内心很阳光一个少年。老大喜静,老二却是个闹腾的主。这个闹腾,不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那种,只是说他特别的活泼好动,文体运动样样精通。小学三四年级学业也不多,除了帮衬父母跑跑早点摊,他就成天泡在操场上,打球跑步练体操,皮肤晒的黝黑黝黑的。这个黑最终成了他的绰号,大家都叫他黑子,因为长我两岁,我管他叫黑子哥。黑子哥是我们这栋楼的孩子王,有领袖气质,很能带气氛,也很会玩儿,大家伙都服他。想那时候,我们整天跟在黑子哥后面,黑子哥长黑子哥短,学校的后山、医院的晒场、小河的荒堤、坟山的野塔,都是我们的游乐场,真的很开心。就是这个黑子哥,后来出了事。

  我们这栋楼对面是县人民医院,穿过马路上个小坡就到了。医院门诊部连着住院部有好几栋楼,建在半山坡上,层层错落,有着许多台阶跟缓坡。医院的庭院很宽敞,山地建筑地形复杂,庭院零零散散上上下下被切割成许多小块,增加了空间的复杂性跟趣味性。小孩子对这种趣味性跟神秘感特别没有抗性,黑子哥没事晚上就喜欢领着我们去医院探险。夜深人静,穿过幽暗的长廊,爬上长长的缓坡,转过拐角的松木,也许还有一两声孤鸟凄厉怖人的夜鸣,对孩提时的我们,真的是既惊险有刺激……医院里里外外都被我们探索了个遍,除了后院。医院后院在住院楼后面,有条缓坡连着坟山,缓坡一侧是医院的家属楼,另一侧隔得比较远的地方并排着几座低矮的平房,那是医院的洗衣房跟太平间。  太平间这种地方,在孩子们的心里有种天然的恐惧,这种恐惧甚至大于坟地或者死者本身。我只隔着老远眺望过那个地方,小瓦房,两三间房,红木门,没有窗户,墙裙上还有半人高的绿色油漆。不管什么时候看,那几座小瓦房总是悄悄地伫立在那里,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却幽静的让人觉得不安。记得有个夏雨天,我冒着雨跟小伙伴们们在住院部拐角洼地雨水形成的小水潭里抓蝌蚪,突然一个小伙伴哇呀叫了一声,爬起声来拔腿就跑掉了。剩下几个孩子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突然是发了什么癫。只有我注意到了,他转头跑掉之前双目直直地盯着太平间的方向。然后我也跟着望了过去。空气中有层薄雾,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似远似近。太平间还是老样子,只是被雨水妆点的有点模糊不清,朱红色的老旧大门依旧紧闭着,雨水顺着檐角挂成了一道雨帘,除了不远洗衣房外衣绳上忘收的几床被单外,什么变化都没有。回家后我问过那个跑掉的小伙伴,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突然想起来还有作业没做,但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小孩子的嘴巴毕竟不严,过了没多两天,他自己神秘兮兮的跑过来跟我说了当天的实情。他当时面朝着小平房的方向,本来正专心致志的抓蝌蚪,一抬头突然就看到太平间的门开着,有个人从门口往我们的方向径直走来。他也没看清那个人是男是女,只记得穿了件白衣。我听后呵呵的干笑,一股凉意从心底升了起来,但我不敢说,还调侃他是胆小鬼,被哪个医生护士吓成这样。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底,连爹妈也没讲。他跑掉的瞬间我就看过那里,没有哪个门开着,空荡荡的院落也没有任何人在走动……

  黑子哥不带我们过去后院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怕太平间怕鬼什么的,纯粹是不想惹麻烦。县医院很大,差不多是我们本地最大的机构,医生护士很多,家属楼都做了三四栋。自然,医院的孩子们也形成了他们自己的圈子,而且这帮孩子很霸道,占着后院广阔的场地,别的单位的孩子敢越雷池过去玩就会挨打被欺负。有时候,他们还会到前院来清场,我们势单力孤,看到他们只能绕着躲。本来小心翼翼两不相犯应该是相安无事的,结果却出了事。  卖早点是个辛苦活,早上三四点就得起床忙碌,时间久了身体真扛不住,有一天陈二伯好好包着混沌,突然就晕倒了。好在医院就在对面,几个食客跟陈大伯一合力七手八脚就把陈二伯背到了医院。做过检查,陈二伯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单纯是累到了。医生跟老陈家很熟,每天都会去他们家铺子过早,给医院打过招呼,免费给陈二伯开了间病房,让她停工几天好好静养。陈大伯得照顾摊点,瘸子哥初中要升学学业较重,给陈二伯送饭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黑子哥身上。事情就发生在黑子哥给她妈送晚饭的路上,正好跟医院那帮熊孩子迎头撞了个满怀。这帮混蛋哪管你是不是来探病送饭的,百般解释无用,只记得黑子哥是哪帮孩子的头头,经常来医院蹭场地玩。这群孩子中有几个年龄较大的,把黑子哥逮了起来,然后一路带到了后院太平间。也不知道是医院管理疏忽还是怎么的,太平间的挂锁半挂在门上并没有锁住,于是这帮熊孩子索性就打开房门把黑子哥扔了进去,事后还不忘细心地重新上了锁。最过分的是他们根本就不管黑子哥怎么叫喊哭饶拍门砸墙的径自各回各家了。黑子哥没回家,邻里街坊都出动了,大人们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找了一晚,但是谁能想到黑子哥会被关在医院后院的太平间里啊……

  等到第二天黑子哥被找到的时候已经人事不省了,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大小便还失了禁。送去医院体检,也没查出什么毛病,医生只说他是被吓到了,没几天就会恢复正常。然而黑子哥醒转后并没有恢复正常,成天紧张兮兮的,胆小怕黑,有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他吓个筋头。也不知为何,自那以后,邻居奶奶家很亲人的京巴看到他跟见了鬼似的,隔老远总是狂吠几声夹着尾巴呜咽着缩着脑袋跑掉。我们好奇地起问黑子哥他在太平间的遭遇,他听后只是拨浪鼓一般的摇头,嘴里含着痰里不停的咕哝着什么,后来索性双目翻白,站在那里不停抽动起来。家长们把我们好一通训斥,从此太平间这个话题就成了我们的禁忌,谁也不敢提,谁也不能提。不过这件事也没有成为多大的隐秘,他哥私下还是把事情的经过跟我们讲了。当天黑子哥被关在太平间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太平间本来就在医院后院的角落,平时往来人少,大晚上的更是无人问津。不过黑子哥从小在农村长大,老家背后就是坟圈,什么神神鬼鬼的根本不信根本不在乎,除了感到愤怒,他也没觉得有多害怕。屋内没有窗户,也没有光,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顺着墙摸索半天也没摸到灯的开关,等到敲门敲累眼瞧着那帮孙子走掉了,黑子哥索性镇定下来,干脆靠着门坐下了,想着他们玩累了自然会回来开门的。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在浑浑噩噩半梦半醒之间,黑子哥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大,但是很真实。他一下子清醒了,觉得是不是有谁回来开门了,刚准备拍屁股起身查看就觉得有个人压了上来,并没有如小说影视中那样锁喉掐脸什么的,只是压了上来,很重,压的他动弹不得喘不过气。他就这么倚着门半坐在地上,感受着胸前越来越沉的重量,晕死了过去……从此以后,黑子哥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寡言少语,经常莫名其妙盯着空无一人的角落瑟瑟发抖,总说有个女人跟着他。陈大伯夫妻两也没在意,听医生的诊断,就觉得孩子吓到了,慢慢会好转的,但是事情却愈发严重起来。

  陈大伯他们租的所谓的两个铺面其实是个通铺,中间用木板做了个隔墙,有门连接,两兄弟住一间两口子住一间。濒临中考学业繁忙,瘸子哥回家后往往会学习到很晚,全家都熟睡了他还得挑灯夜战。有一天深夜转钟他正埋头学习,就看到弟弟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翻着白眼吱吱呀呀地在小声哼着什么。他凑上前去想听个仔细,只见黑子嘴巴紧闭,还在轻轻磨着牙,牙缝间却却迸着小曲。再仔细听,瘸子哥不经汗毛倒竖,这根本不是黑子的声音,一个成年女声正不紧不慢地哼着戏曲。瘸子哥马上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叫醒父母把事情陈述了一遍。这下陈大伯夫妇也紧张了,觉得儿子被鬼上了身,医生什么的不管用了,得赶紧找和尚道士施法驱邪。过了两天,他们还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道士,长髯危冠,衣带飘飘,看起来仙风道骨(我没见到,听大人们讲的)。道士拿了把木剑在在屋里乱舞了一番,请了符咒化了符水喂黑子哥喝了,还让陈大伯夫妇到太平间前去烧了一堆黄纸,然后告诉他们女鬼已经被驱走了,黑子哥不日就将好起来。高人毕竟是高人,这一通动作从头到尾不到两个小时。事情搞定后,道士留下了一枚铜钱,叮嘱以后给黑子哥戴上驱邪用,百无禁忌,然后翩然而去,还带走了陈大伯夫妇认捐的两千块香火钱。自然,黑子哥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敏感越来越神经,最后竟发展到休学在家养病。这之后不久,悲剧还是发生了,黑子哥死了……摔死在楼道里……从楼梯两跑间的空隙掉下去了……没有目击者,也不知道事情的经过。一二楼办公的同事听到外面的巨响,跑出来看,可怜的孩子倒在一片血泊中间,已经没有了呼吸……我在上学,没见到当时的惨像,回家时尸体已经被拖走了,但是一楼楼道里那一滩血迹确是真真的见到了,很大一滩,黑红黑红的。楼道里弥漫着一股冲鼻的腥味,让人恶心想吐。血迹后来有被清理,却怎样也无法完全清除干净,好像渗入了水泥深处,黑黑的一块,仿佛在述说着这里发生的惨剧。这之后,我们小孩子再不敢晚上在楼道里上蹿下跳的玩耍了,也不敢在楼道里往往下看,总怕在俯瞰的同时会有那么一张脸也从一楼望上来……

  黑子哥死后,他们全家都崩溃了,摊点许多天没开张,两口子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以泪洗面。瘸子哥倒是还在正常上学,只是变得更加沉默。这种沉默跟之前的温柔安静不同,是一种充满死气的阴郁,就跟丢了魂似的。即使碰了面跟他打招呼,他也是充耳不闻,学业什么的更是一落千丈。再后来,瘸子哥的精神状况也出了问题。陈二伯起夜醒来,发现本应正在学习的大儿子正翻着白眼在对着镜子抹口红,嘴里咿咿呀呀地还在哼着戏曲。再后来,事情变得愈发严重,瘸子哥夜半起来开始化妆穿女装,叫他也不应,再拍他就晕倒人事不知了,醒来后对头天夜里做的事情也没有一丝记忆。他爹妈很担心,去医院问过医生,还去省城找过专家,都说瘸子哥是因为弟弟的死受刺激产生的梦游症状。人在梦游状态不能轻易惊醒,否则精神状况可能近一步恶化。医生给瘸子哥开过一些安定片跟神经类药物,但却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瘸子哥还是夜夜梦游。可怜的两口子只得轮番守夜看护他,儿子去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只是为了确保儿子的安全。我家住六楼,头上就是楼顶,有那么一阵子睡到半夜时常能听见高跟鞋叮叮咚咚的响声,我爹上去查问过几次,回来后也没说什么。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瘸子哥,深更半夜涂了口红化了浓妆穿着她妈的衣服跟高跟鞋在屋顶转悠。这个事还没有停歇,反而变本加厉的愈发恐怖起来。

  有一天晚上,叮叮咚咚的高跟鞋一如往常的响起,好在楼板厚声音并不大,听习惯了也并不觉得多影响睡眠。我们正酣然入睡,外面突然吵了起来,哭声骂声叹息声响作一片,楼上的脚步声也变得分外沉重而急促。我爹妈被惊醒了,以为发生了火灾,赶紧出门去看究竟。那时候我跟爹妈一起住朝南的主卧,蚂蟥听不得水响,爹妈一起床,我也屁颠屁颠的爬下自己小床,跟在他们后面。出了门,我发现我们这层好几个邻居也起来了,满脸的困倦跟疑惑,七嘴八舌的,似乎也是才从睡梦中惊醒,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在哭,哭的歇斯底里,是个女声,还有男人咒骂的声音,各种土话脏话都往外面飚,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声音很大,是从楼顶方向传来的。我爹反应快,赶紧冲向楼道往楼上跑,我妈跟我还有几个邻居紧紧的跟在老爹身后,几个人前赴后继赶到楼上。天上有月亮,照的通明,陈二伯跪在楼道门不远处,扑在地上嚎啕大哭,陈大伯一边咒骂一边在追着一个人。这个人想都不用想,就是瘸子哥。瘸子哥跑的飞快,一边嘿嘿笑一边不停的飞奔,陈大伯竟丝毫追他不上。想要仔细看却瞧不清瘸子哥的脸,黑糊糊的一片,等到跑的近了再看却发现那根本就是他的后脑勺,瘸子哥正倒着在跑。我爹瞅到他跑近了,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就把他按到在地。这时,其他几个邻居也反映过来,凑上前七手八脚地把他按住。陈大伯跑的气喘吁吁,还在不住的指着瘸子哥怒骂,本地方言骂人太脏,不变赘述,抛去脏话的部分,大体就是你害死我一个儿子不够还要害死另一个云云,我要跟你拼命化成鬼也不放过你让你挫骨扬灰魂飞魄散云云,语无伦次,乱七八糟……想不到陈大伯平时很和善的人,逼急了骂起人来却也是不含糊的。我爹喝住陈大伯,本想问问事情的原委,转头就看见我也在这里,突然就震怒了,冲我吼了起来,让我妈赶紧把我抱回家,不准出门。我妈也是俯身才注意到我,脸色也很不好看,赶紧拉起我紧走回了家。回家后,我妈给我重新洗了把脸,然后哄我上床休息,自己却没睡,坐在我小床边上,担忧地看我。我也不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也没把刚才看到的事太放心上,权当看了个热闹,竟自沉沉睡着了,连老爹什么时候回的都不知道。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我问了,老爹不讲,就告诫我小孩应该好好睡觉以后半夜不要乱跑。我当时觉得不以为然,如今想来却觉得后怕,瘸子哥得过小儿麻痹走个路都一瘸一跛的不利索怎么可能跑那么快,还穿着高跟鞋。更何况,什么人可以那样倒着飞奔啊……陈大伯一家没多久就搬走了,我爹说他们回农村老家去了,瘸子哥有病得回家静养,等到病好了自然会回来县城继续读书。但自那以后我却再也没见过陈大伯一家,楼顶的脚步声也不曾再响起过,一楼的门面也换成了一个鞋行,专门贩售一些不知从哪里淘来的野鸡皮鞋,整个一楼沿街从此就飘散着一股很恶心的人造皮味儿。我时常会想念陈大伯一家,但他们就这么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我再也没听过他们的任何消息,有时候我竟怀疑他们根本就不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虽然记忆已经渐渐模糊,但心里的个缺却是永远也无法补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