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敬略微有些惊讶，“苏州？”徐傲雪嗯了一声，“我们必须去苏州，去亲自谈。”他补了一句，“我们亲自去见黎总。”

车子重新行驶在夜色中，车窗外隐隐绰绰的光瀑，像一场流星，划过眼畔。徐傲雪瞥了眼若有所思的萧天敬，叹了口气，才缓缓说道，“靠关系得来的，长久不了；但依靠利益，可以将人绑死。”萧天敬回过头，望向开车的徐傲雪，隐晦的光里，他一身疲惫和颓然。徐傲雪并未留意到萧天敬的目光，再说道，“萧天敬，你是程安明带出来的人，你们思维模式太像了，所以你注定赢不了他。”“你能想到的，程安明同样也会想到，所以你和程安明的角逐，不过是就地打转。”此刻的徐傲雪，不像往日里锋利犹如一把匕首的商人，此时的徐傲雪，带着一种沉静。一种云淡风轻的沉静！萧天敬缓缓收回目光，盯着前面笔直的车道看，徐傲雪的话，戳中了她就地打转的真相。从一开始，她小看了程安明，小看他只会坐享其成，却忘了他也曾是资产评估这行里最顶尖的评估师。萧天敬心思尤为复杂，这种复杂，追溯到根本，是她并没有成为真正能做到赢的人。金万的案子，迫在眉睫，谁都想赢：程安明想赢、徐傲雪想赢、她也想赢、隐藏在章作铭身后的那些人也想赢……萧天敬以为，自己是能拼到赢的，但是徐傲雪的话，让她更确切的认知了自己的短板。看着忽然静默不语的萧天敬，徐傲雪沉默了片刻，她身上淡淡的香烟味，像一团纠缠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线团，一来一往的萦绕开来。半晌以后，萧天敬才轻声问，“徐傲雪，我和程安明，我们是势均力敌，那你呢，你和程安明，你能赢过他吗？”昏黄的光线里，萧天敬看见徐傲雪嘴角微不可见的上挑，窗外涌进的夜风，经过他，拂向了她。徐傲雪目视前方，声音嘶哑，但是透着一股坚定，“我不一样，我要什么，我有什么，我做什么，我从不靠关系。”“在商场上，你要想成事，不能只依靠关系。周长东肯送来关系，是因为他想要得到什么，而必然，他也要付出什么。这不过就是利益交换，你来我往，直接又简单。”萧天敬没有说话，听完徐傲雪这几句话，对苏州之行，她心里有了些底。以她和徐傲雪这几个回合交手下来，她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在这件事上一定留有后手。她试探徐傲雪，“边总，如果对方连见都不见我们呢？”徐傲雪撇了嘴角淡笑，“商人靠的是嗅觉，哪里有利可图，哪里就会留一扇门。”众人都知道白云股份的黎总，见一面堪比登天，这个人除了公司，拒绝参加任何私人社交，所以如果是私下直接找黎总，徐傲雪的途径是什么？想到这些，萧天敬好奇，便追问，“去见黎总，我们真的能见到黎总吗？”徐傲雪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卷起淡淡笑意，轻轻“嗯”了一声。他将萧天敬送回家，看着她进了小区大门，又等了好一会儿，徐傲雪才调转车头朝自己家开去。萧天敬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将自己收拾得神清气爽。她穿了条白色长裤，清凉的绿色针织衫扎进裤子里，显得活力又青春，她仔细给脸上的伤疤贴上了创可贴。所以，当她再次出现在基德时，和最近不修边幅的形象相比，判若两人。前台妹妹确认了好几次，才肯定她真的就是公司新来的苏经理。接下来的两天，在基德人眼里，萧天敬每天都打扮得风情万种，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和夏雪三人埋首于金万评估报告。陈铎在徐傲雪和警方的双重高压下，终于交代出核心部件的藏匿之处，对于他的后续审问仍在持续。徐傲雪派人取回核心部件，夏雪赶回生产基地，在姚斌的协助下，再次试机。周三晚上九点。萧天敬检查完报告最后一个字符，终于宣告定稿。她在邮件中一字一字敲下：“边总，金万的专用设备评估报告请过目；是否需要专项汇报，请指示。”“报告结论摘要如下：1、设备整体估值为 6.12 亿元；2、设备性能损耗在正常值范围内，对运行无影响；3、……”她叫了夏雪三人进来她办公室，在他们注视下，她轻点鼠标左键，将邮件发送了出去。这场耗神耗力的持久战，终于在某种意义上落下了中场帷幕，萧天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看着面前疲惫不堪的三人，他们经历了这些难，做到了这个份上，这份报告究竟是能发挥出它本应有的价值还是沦为一堆废纸，一切都还未可知。她知道他们连轴转了快一周，个个都已经到达体力上的极限值，胡家磊还顶着家里人给的压力，尤其不易。她出声催促，“都快回去休息。我欠你们一顿大餐，先记着，等我明天去了苏州回来，给你们补上！”何恒轩拍了下手，雀跃起来，“我家都不想回了，就想赶紧去旁边酒店开个房间，睡到明天早上九点直接来上班！”一向注重形象的胡家磊，此时有些胡子拉渣，“单身就是好。我可得赶紧回家哄哄我老婆，陪陪我孩子去。”萧天敬笑了。“好！等你，小遇姐！”夏雪说完就准备转身去收拾东西，又被萧天敬叫住，“我明天跟边总申请你们三个调休，边总同意了的话，你们在 OA 上走流程。”夏雪抬了抬眉，满不在乎，“姐，多大点儿事，还需要调休？我宁愿来上班，重庆四十度高温呢，免费空调它不香吗？”何恒轩冲夏雪伸出大拇指点了个赞，嚷着，“你真不愧是卷王！老子不管，老子累死了，老子要休。”胡家磊一把搂过何恒轩肩膀，拖着他往外面走，“年轻人老子老子的干什么，”他朝萧天敬挥了挥手，“苏经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萧天敬看着三人打打闹闹的下了班，就连办公区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只剩下她这间小小办公室的灯光依旧明亮。下午三点刚过，两人就已经等候在白云股份总裁办会议室。是的，萧天敬以为的私人饭局，直到现在这一刻，才清醒过来。徐傲雪不是靠关系，而是要靠合作来强势推进两个公司的会面，想到此，萧天敬有些不解的看着坐在自己斜对面的徐傲雪，他穿一身西装，微垂着头，在认真思考着什么。能和白云股份直接搭上关系，基德作为一个评估公司，貌似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吧？！萧天敬还没来得及再多想，五点过十分，黎应平匆忙现身。他个子不高，略有些发福，一身职业装剪裁合体，面料精良，国字形脸上一双眼睛透出商人惯有的精明。他一踏入接待室，老远就笑着朝徐傲雪伸出手来，嘴里不停抱歉着自己的姗姗来迟。他身后，和他一起来的，还有白云股份生产线内迁重庆的各项目负责人以及公司分管生产的副总、首席技术官等人。两方落座，相互介绍。客套几句后，就直奔主题。萧天敬早就有一整套成熟方案，她当即从邮箱里下载并投影出来。中午在酒店小憩了片刻，萧天敬此时精神焕发，不同于前两日舒适随意的打扮，她今天穿得相当职业，非常正式的白衬衣配黑西裤、粗高跟，更显得站在投影屏幕前的她专业可靠。萧天敬对方案相当熟悉，她脱稿讲演，信手拈来，在座众人听得相当用心，不时有人提问，和萧天敬进行探讨，好在萧天敬做了相当深的功课，牢牢将会场走向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气氛也始终热烈。她讲演完毕，黎应平和身旁两人小声探讨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萧天敬，他似乎并没受到刚才气氛感染，表情颇为严厉，“苏经理，你对这套设备价值的评估、后续用途和前景分析，很专业，做得确实不错。”他略做停顿，萧天敬知道他真正想说的话来了，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他说，“白云股份生产线内迁重庆，其实更想借这个机会对产品提档升级。”他看了下徐傲雪，目光中的焦灼刚一闪现就随即隐没，他将视线重新落回萧天敬身上，“苏经理的方案中，我没有看到有关这一点的考虑，如果金万这套设备只是用于扩大白云现有产能，我想，二位就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了。”黎应平这话毫不客气，几乎等于是下了逐客令。白云股份进口塑胶颗粒制作发光材料，用作圣诞树、行道树等照明装饰，半数出口欧美国家，随着近年来贸易关系日趋紧张，白云股份出现利润下降趋势，加之企业也有提档升级需求，黎应平肩上的担子是一日重过一日，董事会留给他进行革新的时间也不多了。萧天敬想到了解决白云股份原材料依赖进口这一层，她研判白云接手设备后能立马进行生产；但是她没想到更深一层，没料到白云股份有内部大变革的计划！即便她还算镇定自若，但一时之间，也拿不出更好的应对方案。这时，徐傲雪站了起来，他点了点头，示意萧天敬先回座位上坐下。“抱歉，再占用各位半个小时。”他重新投影了一份 ppt，握着遥控笔，站到了投影屏前黯淡光影里，在黎应平强势的高压下，他每一个举动都从容不迫，连带他身上挺括的白衬衣，都有了丝冷静的味道。萧天敬仅有的一丝慌乱也完全褪去，随之而来的是些微尴尬，她料到了徐傲雪有后手，但没想到徐傲雪将她作为了一个引子，只是用她去钓出黎应平的需求。而徐傲雪丝毫未向她透露过，真正的方案其实在他自己手上。萧天敬深呼吸了两下，压下心中愤懑，神色恢复如常。徐傲雪略略点头，他目光淡然，一一扫过众人，他翻过前面几页环境、政策分析，将遥控笔红点落在数据页面上，他转过身来，光影将他高大挺拔的身姿渲染得有了些压迫感。刚才还有人小声讨论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使用金万设备生产的照明产品，一座城市亮化 100 栋 30 层高楼，一年可以节约 1000 万左右电费。”徐傲雪用遥控笔翻页，投影屏上现出塑胶光纤应用于照明市场的节能分析。白云股份首席技术官王川仔细读着 ppt 上的内容：“塑胶光纤作为光源，它的衰减很低，只需几根光纤就能完成整栋大楼亮化布线。而且只用在底部安装光源，导入光纤即可实现整体亮化。”徐傲雪停顿了数秒。“塑胶光纤使用寿命长达五十年，维护成本基本是 0。”两组数字抛了出来，白云的人，目光齐刷刷落在徐傲雪身上。刚才还低头看手机的，在本子上写字的，都抬起头来。萧天敬已经大概摸清了徐傲雪的思路。他乘胜出击，隐晦的目光里潋出一种坚定的光，他按了下遥控笔，翻到下一页，“商业模式上，甲方零投入，白云股份每年从甲方节省的能耗中进行分成。”“用刚才的数据举例，一座城市 100 栋大楼，一年分成 600 万，全国有多少座城市，多少栋大楼？而白云，一次投入，每年持续分成。”这笔账算下来，利润确实惊人，而持续不断的回报，也足够诱惑。徐傲雪说完，彻底冷静下来的萧天敬观察黎总反应，知道徐傲雪为这场几乎已经失败的谈判赢得了转机。“这几年，国家在环保领域出台了非常多政策。黎总，商业前景是一种展望，市场有时候也得靠运气，但是跟着国家政策走，企业迈上的台阶会更高。”徐傲雪直击要害。黎总双唇紧闭，一直看着投影屏上的 ppt，他转身和一旁的生产副总低头说着什么。他眉头紧锁，嘴角不自觉的往下撇着，好一阵子，才又逐渐舒展开来。徐傲雪经历过无数这样的场合，早已游刃有余。他非常清楚黎应平不可能在初步沟通会上表态，他徐徐开口再加上一码，“标准规格的照明用塑胶光纤，现在市场价大概是八块到十块钱一米，”他顿了下，“但是金万这套设备生产的产品，成本是一块钱一米。”这意味着，徐傲雪所述的商业模式对于甲方具有莫大内推力，同时对于能获取持续回报的乙方来说，实际垫付的资金量并不大。他将遥控笔放下，目光淡定的拂过会场众人，最后停留在黎应平脸上，他自信且熟稔，“这只是其中一个应用举例。这种材料如果将来推广的好，它会潜移默化进入到生活里。要知道，节能环保也是无数普通人的生活追求，倒不是为了大方向上的环保理念，而是省钱。”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得离白云股份的高管们更近，“在当前形势下，省钱是消费主流，这才是我们愿意将这套设备给白云股份来做的关键。白云股份这几年依靠低成本做精品的思路打开市场，迅速扩张，这个以民为本的理念抓住了社会还是普通人为主的点。”这句话触动到坐在台下的萧天敬，她不禁看向仍旧没什么表情的黎应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