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盗了妓女坟
引子
解放前,在我们辽西殡葬礼仪上,流传着这样一种风俗:凡是横死和进过青楼的女子是不允许入祖坟的。横死是指被野兽害死或遭雷电击死的人,青楼女子指的自然是妓女。我三姑奶就是因为生前做过妓女,死后没允许埋进祖坟,葬在了太爷家后园子里。后来,我三姑奶的坟墓被盗了,可盗墓贼并没盗走棺材里值钱的东西,只是把三姑奶的尸骨盗走了。这件事当时轰动了辽西整个太平镇。常言道:掘祖宗坟,踹寡妇门,是有辱门风、伤天害理的大事,遭此厄运也是家族最倒霉的一件事。我太爷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被人家掘了家中的坟墓?盗墓者又因何不去唐家的坟茔地里掘坟却偏偏跑到太爷家的后院掘我三姑奶的坟?这件事还得从上个世纪的民国初期说起。
一、唐家三小姐
神秘失踪
民国初期,我们唐家在辽西太平镇算得上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那时,唐家在乡下不仅有上百顷良田,镇上的磨坊和香油坊的生意也十分红火。太爷唐庆元和太奶曹金枝养育了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我的爷爷是家中老大,后面依次是我三个姑奶。我太奶是十九岁生的我爷,以后每隔两年分别生下了我的大姑奶和二姑奶,在我二姑奶六周岁的时候,太奶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怀孕了,谁曾想那一年秋天,她又有喜了,来年的五月,便为唐家生育了第三个女儿。这对于当时家丁不算兴旺的唐家来说,无疑是件喜事,可乐坏了我太爷。大概是太爷看到最小的女儿姗姗来迟又希望她聪慧的缘故,便给三姑奶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慧姗。
事实也正如我太爷期望的那样,三姑奶慧姗从小不仅出落得水灵俊俏,而且天生聪明伶俐,三岁起就会背百家姓,五岁会写毛笔字,十一岁竟能做诗了。因为三姑奶自幼乖巧可爱又是老闺女,太爷和太奶对她异常疼爱,总是心肝宝贝地叫着。而就是这位在家里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却在民国十九年六月永远地离开了辽西太平镇,离开了养育她的父母。这件事给唐家以后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阴影,也给我太爷太奶留下了永远的痛,以至于我太奶每次思念起女儿都流下悔恨的泪水,她悔恨自己阴历六月十九那天不该让女儿逛庙会。如果三姑奶那天不去逛庙会,也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情了。
民国十九年阴历六月十九那天,是观音菩萨的出道日,按照以往惯例,县城的普安寺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庙会,太奶每年这一天都会带着三个女儿去庙会游玩一番。可那天正赶上太奶的父亲过六十大寿,太爷和太奶本打算带三姑奶去乡下给父亲祝寿去,可三姑奶听说庙会来了唱蹦蹦戏的班子,偏要去看唱大戏。太奶知道三姑奶喜欢看戏,就由了她的性子,便跟着太爷带着爷爷和奶奶去了乡下。
太奶尽管没带三姑奶去乡下,但考虑到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不放心,便让刚刚出嫁不久的二姑奶帮助照看一天。那天,太平镇的庙会异常热闹,普安寺大门前除了舞狮子,踩高跷和扭秧歌的队伍外,东面还支起了戏棚子。因为镇上头一次来了演蹦蹦戏的班子,二姑奶带着三姑奶老早就来到了戏棚子里。那天台上演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三姑奶很喜欢梁山伯和祝英台放学归来互对诗文的唱腔,听得入迷看得也入迷。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告一段落后,接下来演的是《铡美案》。三姑奶听不懂包公瓮声瓮气的唱腔,观看时有些心不在焉,便央求二姑奶给她几个零钱,想去外面的货郎子摊前买个鸡毛毽子。二姑奶知道小妹喜欢踢毽子,就塞给她几块光洋,嘱咐她快去快回。
台上的《铡美案》已经演了半场,小妹买毽子还没回来。二姑奶便觉着事情不妙,戏也不看了,赶忙跑到外面寻找小妹,可是,密密麻麻的货郎子摊前根本没有小妹的影子。二姑奶就沿着东大街又寻找了一番,可仍然不见小妹的踪影。二姑奶一下子就蒙了,便又绕着大庙的四周找了一圈,直到日头偏西,二姑奶的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有找到小妹。当晚,太爷和太奶从乡下回来。听说三女儿丢了,太奶当时就晕了过去,太爷也急得说不出话来。
三姑奶那年整整十二岁了,按理说应该懂得一些事理了,怎能轻易走丢呢,难道让人给绑架了?可家里并没发现绑匪留下的字据。莫非被人暗害了?可太爷太奶在镇上做买卖从来没得罪过什么人,谁能害死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呢?排除这两种可能,太爷怀疑十有八九是人贩子干的。因为那几年,人贩子贩卖小女孩的事时有发生,那些人贩子都是挑选容貌姣好的女孩子下手,然后把她们高价贩卖到外地妓院去。太爷一想到城里花柳巷的窑姐们就不敢再想,立马跑到镇上警察署报案去了。
我太爷敲开警察署长的房门时,就见县城药铺刘掌柜也来报案说自己十三岁的女儿失踪了。警察署长一听两家走丢的都是小姑娘,断定此事一定是人贩子所为,忙召集警察侦破此案,并对我太爷和刘掌柜承诺一周之内肯定破案。可我太爷在家如坐针毡似的等了半个月也没有等到警察署破案的消息。我太奶觉着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女儿了,每天以泪洗面,最后竟哭瞎了一只眼睛。我二姑奶一想到自己弄丢了妹妹,就觉着对不起父母,悔恨得竟用上吊自杀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后来被我二姑爷发现把她救了下来。
二、醉花楼来了位漂亮妹子
我三姑奶失踪半年的光景,县城一位去黑龙江做玛瑙生意的老板对我太爷说,在哈尔滨一家日本人开的妓院门口看见了刘掌柜的女儿。我太爷听到这个消息喜出望外,当日便同刘掌柜乘上了开往哈尔滨的火车。果不其然,刘掌柜终于在一家叫熙沐春的妓院找到了自己的女儿红云。一开始,我太爷还以为三姑奶与红云在一起,可红云却说慧姗根本没在哈尔滨,而是被一个大汉带到了关里。我太爷忙问红云是如何知道三姑奶被贩卖到关里的,红云就讲起了自己被人贩子掳走的经过。原来,红云那天也去庙会看戏了,她回家经过东大街杂货店拐角时,突然被一个迎面跑来的壮汉捂住了嘴巴,还没等她看清那壮汉的脸,壮汉便用一个黑布袋蒙住了她的脑袋,接着,她就被壮汉抱进了一辆带篷的马车里。
红云被反绑着手臂随着疾驰的马车离开县城时,就听车篷的另一端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哭声。因为她头上蒙着黑布,看不见女孩子模样,押车的壮汉又不许她说话,只能听见那女孩子嘤嘤的哭声。后来,马车驶到一条山路,趁壮汉下车解手时,红云便问那女孩的身世。女孩告诉她说家是太平镇的,姓唐名慧姗。红云一听女孩与自己是同一个镇子的,暗自高兴。于是,俩人商议等到天黑趁壮汉睡觉时跳车逃走。
后来马车又行驶了约两个时辰的路,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接着,壮汉就把慧姗抱下车,对在路边等候的另一个男人说了句“把她送到山海关那边去”,便又跳上车押着红云去了通往哈尔滨的火车站。
太爷一听人贩子把三姑奶贩卖到了关里,顿时惊呆了。因为关里的范围太大了,什么秦皇岛、北戴河、石家庄、保定、热河等都属于关里一带,那么大个地方,可上哪儿去找女儿啊。太爷心情沮丧地从哈尔滨回到家,想到红云与家人团聚的场面,悲痛得病倒在床上十多天。后来,待病情好转一些,他带着我爷爷去河北又找了一个多月,尽管爷儿俩去了七个城市十几个县城,却仍没有打探到三姑奶的一点音信。后来,太爷就想,中国这么大,想找到女儿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最后就放弃了寻找三姑奶的念头。
古人云:人的命,天注定。我太奶因思念女儿心切,整日茶不思饭不想的,便把希望寄予了佛门。有一次,她去普安寺祭祀时,对一个老和尚说出了自己的苦闷。老和尚按照三姑奶的生辰八字掐算了一番,叹着气对太奶说,三姑奶来到世上不是投奔唐家来的,而是投奔一个男人来的。太奶就问三姑奶投奔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老和尚说是位既有钱又有学识的商人,还讲起了三姑奶前世今生的故事,说那男人前世是个穷书生,去京城赶考时花尽了盘缠,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出来游玩的三姑奶,两人一见钟情。三姑奶见书生沦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给了他几两银子,书生用银子买了包子充饥,精神振奋地去了考场。结果揭榜时,竟中了状元!后来书生想娶三姑奶为妻,便来到他们相遇的地方寻觅三姑奶,可他去了多少次也没遇见三姑奶。最后,书生因思念三姑奶心切,竟然得了相思病,一命呜呼,离开了尘世。
这个故事让太奶听着觉得三女儿的前世很传奇,也很伤感,但她又不太相信老和尚讲出的这种故事。因为她清楚这完全是出家人的一片善心,也是用这个办法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可是,老和尚在描述三姑奶的性格和相貌时却说得头头是道,太奶尽管不完全相信老和尚的话,但有一点信服了,那就是自己没有生养第三个女儿的命。太奶虽然这样想,但毕竟生育了三姑奶,养育了她十二年,她总觉着女儿还活着,只是不一定哪天才能回到她身边来。后来太奶每到初一和十五去庙上祭拜时,都在观音菩萨面前保佑三姑奶平安吉祥,她这么做心里就会宽慰一些,整日就不那么郁郁寡欢了。
其实也果真像太奶希望的那样,三姑奶慧姗确实没死。民国十九年阴历六月十九那天夜里,人贩子把她和红云分开后,将她换到了另一架马车上,又辗转到火车站,把她带到了天津卫,卖到了一个叫醉花楼的妓院里。当时,因为她年龄尚小,不能像成年妓女那样接客,老鸨子蓉妈便安排她在院子里干些洗衣服、扫地、浇花的杂活。蓉妈四十多岁的年龄,丹凤眼,瓜子脸,尽管人不年轻了,却是一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样子。她年轻时也是妓女出身,只是后来年龄大了不接客了,开起了妓院。由于蓉妈年轻时结交了不少当地有权有势的政客和地痞赖子,有这些人为她撑腰,再加上醉花楼的姑娘个个都是美人坯子,为此,妓院的生意一直红火。
每天在醉花楼进进出出的不是名商富贾就是部队的军人或是政府官员,蓉妈认为这些人都是上九流,也是有品位的男人,便要求姑娘们除了会陪客人玩乐外,还要每人必须掌握一门技艺,即或是会拉琴或是会跳舞,或是会唱戏,为此,凡是醉花楼的姑娘都有自己的一技之长。蓉妈见慧姗说话嗓音甜润清脆,且举手投足精灵乖巧,便让她跟一位河北的戏子学唱大口落子。慧姗自幼喜欢唱戏,学得很认真,只两个月工夫,唱功就能达到字正腔圆了,手眼身法步也练得有模有样,三个月的时间,就能登台献艺了。半年的工夫,便成了醉花楼的名角,也成了蓉妈的摇钱树。
醉花楼的姑娘们名字都是以花命名的,有叫白牡丹的,有叫凤梨的,有叫芍药的。慧姗长到十五岁这年,面庞如桃花般妩媚,身姿如水仙般亭亭玉立,蓉妈便给她起了个艺名叫水仙。因为水仙容貌俊俏,戏唱得又出彩,有几个纨绔子弟都争抢着要给她梳头(姑娘第一次接客)。蓉妈觉得水仙还嫩了点,就对那几个纨绔子弟说水仙还是个青杏子,没到吃的时候不能摘,要等到熟透的时候品尝才有滋味。
三、老鸨子在水仙的脸上烙了一个桃花烙
时间过得飞快,两年后,慧姗出落得更加风姿绰约、美丽动人了。从蓉妈瞧着自己那贪婪的眼神中,慧姗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成为供男人们享乐的窑姐了,心里异常悲凉,就央求蓉妈说,愿意为她洗一辈子衣服,扫一辈子院子,浇一辈子花。蓉妈就训斥她说,难道我养育了你这些年是为了让你当老妈子吗?我是想把你培养成醉花楼的花魁,是想让你成为花柳巷的名角儿,如果你不愿接客也可以,不过咱们得算一笔账。慧姗就问蓉妈这几年在自己身上花了多少钱,蓉妈便狮子大开口说,如果你能拿出三百块大洋,我立马给你自由。慧姗一听蓉妈要那么多赎身钱,吓得差点晕过去,就再也不敢提伺候她一辈子的话茬儿了。
窑姐是个什么东西,是千夫指万人骂的婊子。慧姗一想到自己纯洁无瑕的身体有一天会被哪个男人践踏,就有了逃出妓院的念头。终于有一天,她趁出去给蓉妈买糕点的机会向火车站方向逃去。蓉妈等了水仙一个多时辰,见她还没把糕点买回来,便觉着事情蹊跷,忙派出四个打手分别去码头和车站寻找。就在慧姗快要登上火车的时候,被两个打手发现了,两个打手一哄而上,用绳子把她捆了起来。
慧姗被押回妓院时,蓉妈不但让打手用皮鞭子狠狠暴打了她一顿,还用烧红的烙铁在她的两眉之间烙了一个圆圆的桃花烙。慧姗疼得当时就昏了过去。为了防止慧姗苏醒过来寻短见,蓉妈还派来家丁暗中看着她。后来,白牡丹看见慧姗双眉间那块结了痂的桃花烙,便奉劝她以后别再逃跑了,慧姗就问她为什么。白牡丹撩起自己脑门上的刘海儿,指着眉间的疤痕说,因为这块桃花烙已经证明了咱们都是醉花楼的人,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人当作妓女认出来。
慧姗忽然明白了院子里的姑娘为什么都把刘海儿梳到了眉间的缘故,这哪里是妓院,分明是让人欲活不成、欲死不能的魔窟。慧姗想到这儿,抚摸着双眉间粉红色的疤痕,禁不住放声嚎啕起来。
同为青楼女子,白牡丹深知慧姗内心的苦楚比自己还要多。因为慧姗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像自己,因为淮安发大水父母双亡,表舅见自己活不下去才把她卖到妓院的。慧姗那么聪明美丽,又识文断字,在家享受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可老天却让她变成了风尘女子,这种天堂和地狱的差距,她怎能承受?于是,白牡丹不止一次地奉劝慧姗说,既然阴差阳错地进了青楼,就认命吧,认命你就不那么痛苦了。慧姗却倔强地说,我怎能甘心认这种命,以我现在的年龄,应该去读女子师范学校。白牡丹就点着慧姗的脑门说,趁早死了这个念想吧,干咱们这行就是伺候男人的。慧姗便又不甘心地淌下泪来。白牡丹苦口婆心地劝道,来这里的也不一定全是没良心的男人,如果你遇上个心眼儿好的就靠上去,专门伺候他一个人,等你们有感情了,他就会花大价钱把你赎出去。慧姗不相信好男人会到这里来,更不相信好男人会让自己遇上,便横下一条心想,等到蓉妈安排自己接客的时候,如果嫖客强迫自己,就以死相拼。
这天是阴历八月十五,男人们都回家过中秋节去了,姑娘们吃过晚饭,便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吃月饼,赏月亮。傍晚七点多,忽然打大门外走来了一位中等身材、面庞儒雅、身着灰色长袍、戴着西洋礼帽的中年男人,跟随他身旁的还有塘沽区商会的徐会长。
蓉妈见有贵客登门,满脸堆笑地迎了出去。就见徐会长向蓉妈介绍说,这位是高雨轩先生,是我南开大学的同窗,这次是来塘沽办货的,喜欢看河北的落子戏,我是特意把他带到这里来的。蓉妈一听高老板是来看戏的,便安排姑娘们回去换衣服化戏妆,让她们演醉花楼里的拿手好戏《白蛇传》。她眉开眼笑地吩咐姑娘们好好演,把绝活都拿出来。
蓉妈知道水仙旦角功夫好,唱功也到位,便让水仙扮演白蛇,让白牡丹扮演许仙,其余的姑娘跑龙套。谁知水仙却不愿意演白蛇,非要演许仙的戏,蓉妈知道水仙的小生演得也不错,便如了她的愿,让白牡丹演白娘子。
这下可正合了白牡丹的心愿,因为在白牡丹的眼里,高老板不仅有钱有势,而且看上去既儒雅又面善,如果这样的男人她能靠上,哪怕将来给他做填房也值得。为此,演出之前,为了能引起高先生对自己的注意,白牡丹特意精心化妆了一番,还换了双崭新的软缎子鞋。在台上演出时,她那柔软的身段加上婉转的唱腔显得特别出彩,博得了徐会长的一阵喝彩。而水仙演的许仙尽管是小生,但唱功和演技并不比白牡丹逊色,也博得了高老板的夸奖和掌声。整个剧目演完后,高老板还派人买来个大花篮送到了台上。
蓉妈见高先生出手阔绰,又听徐会长介绍说是辽南有名的富商,便想方设法要把他挽留下来。为此,等台上的姑娘们都回了房,蓉妈便把高先生和徐会长请到了自己房里喝茶。高先生见蓉妈有挽留自己的意思,便说自己有事需要打理。可蓉妈盛情邀请高先生吃顿便饭再走。高先生推辞不过,便跟着徐会长和蓉妈去了醉花楼的饭堂。席间,蓉妈又把白牡丹和水仙请来一起共进晚餐,还让二人给高先生和徐会长敬酒。高先生只饮了半杯酒,吃了一块月饼,便回客栈休息去了。
四、老鸨子派水仙去客栈陪客
凭着多年来在风月场上与男人们打交道的经验,蓉妈在酒桌上发现高老板对殷勤的白牡丹并没显出热情来,倒是对拘谨的水仙表现出了好感。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就端着一碗莲藕汤来到水仙的屋里,吩咐她趁热把汤喝了。慧姗那工夫在酒桌上只吃了半块月饼,演完戏就有些饿了,端起莲藕汤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蓉妈见她把莲藕汤喝得一干二净,笑眯眯地让她抓紧时间好好打扮一番,一会就派人将她送到高先生住的客栈去。慧姗清楚蓉妈让她开始接客了,就搪塞说身体不适不想去。蓉妈就不客气地训斥道,别给脸不要脸,再不听话,明天就让黄蛤蟆给你梳头。
黄蛤蟆是醉花楼的常客,肿眼泡,大嘴岔,矮墩墩的身材像个皮缸,一副蛤蟆相。醉花楼的姑娘都怕接他的客,因为黄蛤蟆从来不把姑娘们当人,每次跟姑娘在床上都是连掐带拧,把她们的身体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慧姗一听蓉妈让黄蛤蟆来给自己梳头,吓得只好答应去高先生那里,便拎着脸盆去水房洗脸。
白牡丹住在慧姗隔壁,她见慧姗出来打水时眼泪汪汪的,就问她怎么了。慧姗便把蓉妈让她去客栈陪高先生的事讲了出来。白牡丹却一副羡慕的口气说,高先生能看好你是你的福气。慧姗却说,陪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人算什么福气。白牡丹便说大二十多岁算什么,只要他能把你赎出去,能让你跳出火坑,就是比你大三十岁也值得去陪。
慧姗不相信来醉花楼的有什么好男人,就抹起了眼泪。白牡丹又问她喝没喝莲藕汤,慧姗说刚刚喝过。白牡丹就点头说好。慧姗没明白白牡丹的话是啥意思,就问她喝莲藕汤有什么好的。白牡丹便附在她的耳际说,那根本不是什么莲藕汤,而是绝子汤。慧姗一听,心猛地一跳,惊讶地叫道,我明明看到上面浮着几片莲藕呢。白牡丹说那是蓉妈用的障眼法,不过喝了也省心了,只管放心地去陪高先生吧。一想到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后代了,慧姗心底便涌上来无限的悲凉。
慧姗在水房洗完脸,回到屋里简单化了妆,便硬着头皮钻进了由四个轿夫抬着的轿子里,心情忐忑地去了高先生下榻的东祥客栈。
四个轿夫将慧姗送到东祥客栈门口,便扛着空轿子匆匆回去了。慧姗胆怯地去敲高先生的门时,高老板正仰在床上看书。他听到外面有敲门声,推门一瞧,不由呆住了。只见一个穿白底蓝花旗袍、清纯妩媚的女子站在自己的眼前。他还以为哪个女客走错了房间,便要关门。慧姗忙解释说自己是醉花楼的水仙,是扮演许仙的那个姑娘。高先生就打量了一下慧姗的身材和眉眼,回想起那工夫她在饭堂上穿着戏服没卸妆的扮相,终于辨认出来了她,便问她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客栈。慧姗就回头望了一眼夜幕中远去的四个轿夫,委屈地说道,是妈妈让我来的。高先生生气地说,我没说让你来呀。慧姗便哽咽着说道,我不愿来,可蓉妈非让我来,还说是徐会长安排的。高先生就埋怨道,这个老同学,搞什么名堂嘛。说着,就下起了逐客令让她赶紧回去。
慧姗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高老板面前啼哭起来,高老板,求求您就留我在这儿过一夜吧,如果您不留下我,蓉妈明天就让黄蛤蟆给我梳头。
高雨轩不明白水仙说的黄蛤蟆和梳头是怎么回事。慧姗就将自己如何被贩卖到妓院,怎样个身世全都告诉给了高先生。
高雨轩听说水仙是被人贩子卖到妓院的,而且原来竟是个识文断字、懂得诗文、生长在大户人家的小姐,就觉得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子太可惜了,如此这番遭遇不仅让这个好端端的女孩子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也葬送了一生的幸福。望着水仙凄楚忧伤的眼神,他心中顿时涌上来一股怜悯之情,便把水仙搀扶到椅子上,说一定将她赎出来,并送她一笔钱让她回辽西。慧姗一听高先生要打发自己回家,便又伤心地哭诉说自己既然沦落成了风尘女子,已经败坏了家风,如果回去就等于把父母往绝路上逼。
高老板就疑惑地问,你离家这么多年,邻里怎能知道你做了妓女?慧姗就把脑门上的刘海儿往一边捋了一下,指着眉间的疤痕说道,这块疤就是我当过青楼女子的证明。在醉花楼,每个姑娘的眉间都被烙上了这样的疤痕。
高老板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慧姗眉间的那块桃花烙,心疼地说道,好好的脸竟被弄了这样一块疤,这老鸨太狠毒了。
慧姗就哽咽着解释说,蓉妈这么做一是我们逃跑她容易找到,二是谁都知道女孩子若是有了这个疤,就说明她当过妓女,这块疤在我的脸上一辈子也……下不去了。
慧姗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高先生满眼通红地望着水仙脑门儿上的疤痕,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心疼得将她拥在了怀里。
依偎在高先生的怀抱里,让慧姗有了种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温暖。于是,她忍不住告诉高先生说,您知道蓉妈为什么派我来吗?高先生轻轻放开水仙道,是因为我爱听你唱的戏。慧姗摇摇头,不,是因为我还是个女儿身,她想在我的身上挣一笔大钱。高先生笑道,这个钱我给,不过是赎你的钱,你只管放心,我不会碰你的。慧姗感激地说道,既然高先生救了我,我就该报答你,但我又清楚自己的身份,只要您愿意,我愿给您当丫鬟,伺候您一辈子。高先生苦笑道,你识文断字的,正是读书的年龄,当什么丫鬟,我不妨送你去女子学校读书吧。慧姗便指着眉间的疤痕抽噎道,我脸上有这样的印记,学校不会收我的。
高先生就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你读书不成,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了,不妨找个好人嫁了吧。
慧姗便又伤心得掉下眼泪说,哪个好男人会娶一个窑姐当媳妇。
高先生就左右为难地搓起手来。慧姗这工夫突然就想起了临出门时白牡丹嘱咐自己的话,就壮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心愿,高先生,我不求什么名分,也不图荣华富贵,我只愿做您的女人。
高雨轩连忙摇头道,不,我不能纳妾,我的儿女都像你这么大了,不能让他们耻笑我。
慧姗就黯然神伤地说道,如果您……不收留我,我只能出家,寄身佛门了。
高先生忙沉下脸说,年纪轻轻的,怎能出家,可别胡思乱想。慧姗执拗地说道,我不是胡思乱想,我只想把自己清白的身体给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您不收留我,我谁也不嫁,就为您守一辈子。
高雨轩听罢,把慧姗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以前,水仙最鄙视逛窑子的男人了,可是,高雨轩这么正派的男人怎么也逛起窑子来了呢?于是,就忍不住问他为何去醉花楼。高雨轩便叹声气说出了原委。原来,高雨轩是来塘沽码头接货的,发货商是杭州一家绸缎厂的经理。可是头一天夜里,海上刮起了台风,发货商拍来电报说要推迟一天发货。这样一来,高雨轩就要白白地在塘沽等待一天。于是,他就想起了大学时代的老同学徐会长。虽然他与徐会长有日子未见,但因为都做布匹生意,从未断过联系。徐会长知道老同学喜欢看戏,又恐怕他会寂寞,便带他去了一家戏园子看戏。可那家的演员唱得一般,高先生看到一半就要回去休息。徐会长便说醉花楼的姑娘戏演得不错,就把他带到了醉花楼的院子。谁曾想,蓉妈得知高雨轩是个大买卖人,想借此机会大赚一把,就把水仙推到了高先生的眼前。
慧姗一听,原来高先生只是来看戏的,并没想狎妓,打心里更加佩服眼前这个善良儒雅的男人了。同样,高雨轩虽然与慧姗初次相识,但她那知书达理的性情和大方得体的言谈举止,令他也不由得刮目相看了。不知不觉地,他就从心里喜欢上了慧姗。他觉得这样兵荒马乱的世道,像慧姗这样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孩子太难得了,他觉得慧姗是上天赐给自己最好的礼物,这一辈子应该好好珍惜。于是,他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拦腰一把就将她抱到了炕上……
五、高雨轩的不幸家事
半夜,外面下起了小雨。偎在高雨轩的怀抱里,慧姗有了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和归属感。面对眼前美丽善良,聪慧温柔的女人,高雨轩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温馨。他何曾不想娶她为妻,可是,自己的儿子比慧姗还大一岁呢,内人又那么贤惠,他不忍心伤家人的心啊,眼下,他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慧姗望着高雨轩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吸着,便问他有什么心事。高雨轩不想瞒着慧姗,便对她讲起了自己的家事。
原来,高雨轩是辽南旅顺口一带知名的商人,家中经营着绸缎庄和茶叶生意,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二十年前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夜晚,高雨轩的哥哥高雨顺带着小妹逛花灯时,保安旅长的儿子胡三竟当着雨顺的面往小妹身上扔鞭炮调戏她。雨顺气愤地质问胡三要干什么。胡三二话不说,立马喝令两个狗腿子对雨顺拳打脚踢。雨顺一个人打不过他们,拾起路边的石头就朝胡三的脑袋砸去。这一砸不偏不倚,恰巧砸在了胡三的太阳穴上,胡三当时就断了气。
胡旅长的儿子丢了性命,自然要到官府告状,警察便把雨顺抓进了局子。赶巧接案子的判官与高家是多年的世交,便私下对高雨顺的父亲透露,高家即便把所有的家产卖掉赔偿,也保不住雨顺的性命。那时雨顺的妻子刚刚生下儿子,如果丈夫被判死罪,她和孩子以后将无法生活下去。就在这紧要关头,银行行长突然来到高家给小妹提亲。行长对高父承诺,如果小妹能嫁给警察署长的儿子,雨顺就会免去一死。警察署长的儿子是个只有一米高的侏儒,这无异于把小妹往火坑里推,小妹誓死不从。行长便对高父说还有另一个救雨顺的办法,高父忙问什么办法。行长便说不妨让你二儿子高雨轩娶县长的麻脸女儿为妻。那年县长的女儿已经二十三岁了,比高雨轩大三岁。高父当时只有这两种选择才能解救大儿子的性命,万般无奈,他只好给在南方准备参加辛亥革命的高雨轩拍去了电报。高雨轩接到电报回到家里,见父亲的头发全白了,母亲住进了医院,他只好答应父母娶县长女儿为妻。于是,那一年冬天,高雨轩迎娶了县长的麻脸女儿沈秋萍。当晚,高雨轩伸出颤抖的双手揭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时,顿时把头背了过去。沈秋萍清楚自己的麻脸吓住了丈夫,就默不作声地跪在了他的面前。那一刻,高雨轩的心都碎了,他不知道将怎么面对婚后的生活。
新婚的当天夜里,从不饮酒的高雨轩破天荒喝得人事不省。翌日清晨,当他睁开双眼时,见沈秋萍还跪在地上,心便软了下来,忙把她扶到了炕上。沈秋萍见丈夫醒酒了,就表示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救大哥才娶的我,这说明你是个讲孝道的人。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让你受了这么大委屈,不过请你相信,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偿还你的。
尽管沈秋萍这样表白,但面对她的麻脸,高雨轩还是心存芥蒂,为此,他们结婚很长时间才真正成为夫妻。久而久之,高雨轩发现,沈秋萍除了相貌丑陋外,其实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便有了一双儿女。沈秋萍觉得丈夫身为生意场上的知名人士,应该有个美貌的夫人陪伴,不止一次建议他再娶一房,高雨轩觉得妻子一直像姐姐一样爱护着自己,又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加上顺风顺水的生意,他就很知足了。为此,他一直没再娶别的女人。
回忆过去,简直让人痛彻心扉。慧姗怎会料到,眼前这位正直善良、温文尔雅的男人竟然有着这般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她难免为他悲伤起来,止不住感叹道,没想到,你的命这么苦。
高雨轩紧紧握着慧姗的双手感慨道,现在跟你在一起就不苦了。
慧姗却心事重重地说,可是你明天就该回辽南了,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
高雨轩叹了声气说道,我在旅顺口开了三个绸缎庄,周边几个县城的布店都到那里批货,每次进的上百匹布不到一个月就售完了,我每个月都要来塘沽接一次货。
慧姗心情复杂地说道,我倒不是耐不住寂寞,就是舍不得你离开。
高雨轩就安慰说,我明天把你赎出来之后,给你租一处房子,你先住上一段时间,过几个月我想办法把你带回辽南去。
慧姗怦然心动,这么说,你要纳我为妾吗?
高雨轩用力点点头,我们不能总过牛郎织女的生活,我要明媒正娶地把你娶到家。
慧姗忙松开他的手,摇摇头道,你是有身份的男人,怎能娶青楼女子为妻,人家会笑话你的。
高雨轩淡然一笑,谁说你是烟花女子,在我的心里你是个高贵的女神。
慧姗鼻子一酸,指着两眉间的疤痕道,可这个桃花烙已经证明了我的身份。
高雨轩执拗地说,那又有什么,娶谁是我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
慧姗又瞻前顾后地说,可是我不愿让别人戳你的脊梁骨说你娶了个妓女,我不能让你为我背一辈子黑锅。
高雨轩苦笑道,怎么能说是背黑锅,你是个纯洁无瑕的姑娘,虽然在青楼生活过,却像莲花那样出淤泥而不染,这正是你的可贵之处。
慧姗又长长叹声气,可惜只有你一个人明白我真正的身世。你能这样看待我,我就很满足了。
高雨轩干脆地说道,娶不娶你我说了算,不过得容我一段时间,相信我迟早会把你娶到家的。
慧姗感动得泪水流淌下来。那一刻,她所有的悲伤、痛苦都被高雨轩那双温情的大手给赶走了、抚平了,她觉得这个男人是自己这辈子要嫁的那个人,是自己终生可以托付的男人。
清晨,太阳升起一丈高,放眼望去,一片晴空万里的好气象。两人去饭馆吃过早饭,高雨轩让慧姗在客栈等候,自己去醉花楼给蓉妈送去三百块大洋之后,便在塘沽码头附近租了处房子把慧姗安顿了下来。
高雨轩一走,慧姗只能一个人过日子了,吃的用的都得开销。为了让慧姗的日子过得宽裕一点,高雨轩为她租完房子,又给她留下了一笔生活费。
杭州商家把一百匹绸缎送到塘沽码头后,高雨轩又雇来搬运工将布匹转到了另一条轮船上。在送行的码头上,高雨轩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送给慧姗道,我身上没什么可送你的东西,只有这块怀表值些钱,留下做个念想吧。
慧姗望着镀着金壳的怀表,忙揣回他怀里,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高雨轩又把怀表放在她手心里,意味深长地说,留下吧,看到它你会想起我的。再说,万一有个急用,还能换些钱花。
慧姗抚摸着阳光下金灿灿的怀表说,你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了我,我该送你什么呢?
高雨轩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前说,我带走的是你的心,难道这不比什么都贵重吗!
慧姗小心翼翼地将怀表揣进衣兜里,深情地望着他的双眸,雨轩,你是个高贵的人。
高雨轩紧紧握了一下她的双手道,慧姗,你也高贵。
呜——轮船响起了起锚的汽笛声,码头的旅客陆续登上了甲板。高雨轩慢慢放开慧姗的手,猛地转过身,向甲板迈去……
望着高雨轩朝自己挥手告别依依不舍的神情,慧姗噙在眼里的泪水滚落下来。
六、高雨轩遭遇了飞来横祸
打这以后,高雨轩每次来塘沽接货,二人都要小聚一次,虽然聚少离多,却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美好。民国二十四年的冬天,也就是二人相聚第三次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到了高雨轩来塘沽的日子,他却没有来。慧姗日思夜想地又等了五天,高雨轩还是没来。慧姗再也等不及了,就天天去码头等候。可她在码头又整整等了十天,仍不见他的踪影。慧姗猜想,他肯定出大事了,不然不会不来的。
这一天,慧姗正在屋里洗衣服,一位身穿貂皮大衣的高个子男人敲开了她的房门。男人一进门,先朝她施了个礼,然后自我介绍说姓郑,是高先生的助理,此次是奉高老板之命专程看望慧姗的。慧姗就满腹狐疑地问高老板因何没来,郑先生犹豫了一下,然后,神情沉重地说道,高老板来……不了啦。
慧姗心猛地一紧,忙问,高雨轩出什么事了?郑先生就讲起了原委。原来,上个月末,也就是高雨轩来塘沽接货回去的第三天,他的绸缎庄突然来了三个日本宪兵,其中一个是宪兵队的小队长,他们来的目的是命令高雨轩给关东军司令部送十匹布去,说是给慰安妇做和服。自打东北被日本人占领后,烧杀掠抢,无恶不作,高老板是个爱国人士,对日本人的侵略行径一直深恶痛绝,就义正辞严地回绝了小队长。小队长见高先生竟敢跟关东军对抗,便喝令两个宪兵强行把十匹布扔到了门外的摩托车上。高雨轩见日本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劫自己的店铺,就与两名伙计同宪兵打了起来。双方在厮打中,高雨轩的腰部被宪兵的枪托严重砸伤,后来经过医生诊断,腰腺全部折断了,从此以后,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慧姗听郑先生讲到这里,觉得天仿佛塌下来一般,哭泣道,出了这么大个事,我要去看看他。
郑先生忙制止她说,你既不是高家的亲眷也不是合作的商家,若是去了,高家人会对你的身份有所怀疑的。
慧姗就绝望地问,难道我这辈子都不能见到他了吗?
郑先生也是过来人,十分理解慧姗进退两难的心情,便劝道,高老板不愿让任何人看到他瘫痪的样子,如果见到你,只能增加他的负担,还是不去为妥。
郑先生说到这里,从随身的皮包里抽出一件用手绢裹着的物品递给慧姗说,高老板担心你一个人生活有困难,特意让我给你捎来一根金条。说着,便打开了手绢。
慧姗望着黄灿灿的金条,哽咽道,不,我不能要,拿回去留着他以后用吧。郑先生长叹了声气说,高老板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他对我说没有娶你已经很对不住你了,你不收下,他会难过的。
慧姗无奈,只好收下了金条。
郑先生临走之前,又小心翼翼从皮箱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慧姗说,高老板一直惦记着你,这是他亲笔写给你的信。
慧姗接过信,抚摸着信封上“慧姗亲启”几个大字,哽咽住了。
郑先生当晚便踏上了返回旅顺的火车。送走了郑先生,慧姗回到住处,心里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她颤抖着双手启开信封,一页遒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慧姗你好:
自上次塘沽一别,我们已有四十五天未谋面了,甚为思念。我之所以未能与你相聚,其原由听我细细道来。我上次回辽南第三日,几个倭寇闯到了高家绸缎庄,命我把布匹白白献给关东军。我向来憎恨日本人,一口回绝,他们竟像强盗一样抢劫我的布匹。我忍无可忍,与日本人动起武来,在拼打中,一个宪兵用枪托砸向了我的腰部,我的下肢当时就失去了知觉,从那日起,就再也站立不起来了。慧姗,原本我想娶你为妻,可如今成了废人,什么也不能给予你了。你要保重,人生的路还很长。
祝安好
?摇?摇勿念
高雨轩于民国二十四年冬
慧姗含泪看完这封信,心如刀绞。她想去辽南看望心上人,可自己的身份又不允许;她想给他去封信,又怕打扰他的生活,增加他的负担。毫无疑问,高雨轩亲笔写下的这封信,是想让慧姗彻底忘掉他。可是,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是日思夜想的爱人,那种刻骨铭心的爱她怎能忘却呢?回忆起和高雨轩在一起的一幕幕往事,慧姗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心都要碎了。
九、慧姗的坟墓被盗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慧姗和母亲去世整整三年了。这一年清明节早晨,唐庆元早早就起床了,他匆匆吃过早饭,便带着一袋子纸钱和供果与亲眷们去了祖宗坟茔地。他在一个个像小山—样的坟包上祭拜完祖先后,又到妻子的坟头烧了纸添了把土。约十点钟,他回到家里来到后院准备给女儿的坟上添把新土时,一下子便惊呆了。只见原来那一米多高的女儿坟墓不知从什么时候被夷为了平地,只留下了一个墓碑。他忙向后院大门望去,就见大门的锁头仍牢牢地锁在铁环上,真是活见鬼了,青天白日的,家里竟然来了盗墓贼!自己经商那么多年一向以仁慈为怀,从来没得罪过什么人,怎么就被人家掘了坟?急火攻心,唐庆元一着急,当时就晕了过去。等他苏醒过来时,发现已经躺在了自家东屋的热炕上,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围在他身前。他像做梦一样问儿子自己在哪儿。儿子说是唐家大院,他就揉揉眼睛,狠狠掐了一把胳膊,然后,便呼天抢地地哭喊起来,谁这么丧尽天良啊,掘了我女儿的墓啊!儿女们便劝他冷静一下。唐庆元就催促儿子抓紧去警察署报案。儿子却异常平静地从八仙桌上拿起一张写满字迹的信纸递到了他的眼前。
唐庆元接过信纸,定定地看着上面的内容,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只见上面写着:
尊敬的唐老爷您好:
我是辽南旅顺口宝泰绸缎庄高雨轩的长子高原,二妈的墓(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的女儿唐慧姗,这是遵照家父遗愿称谓的),是我带人迁走的。说是迁走,实为牵强,因我未能得到您的允诺就把二妈的棺椁运走了。但若说是盗墓,那就冤枉我了,因为墓里的金条和银器都给您留了下来。自古以来,迁坟祭祀是每个家族的大事,可是我等不及了,因为家父高雨轩两天前的傍晚去世了,临终前特意把跟二妈的故事告诉于我,叮嘱我必须去天津找到二妈,如我找不见二妈,他死都不会瞑目。他还说与二妈在阳间未能百年好合就在阴间结为夫妻。所以,那天傍晚他刚刚离世,我就带着家人去了天津,哪知我到了二妈的居住地一打探,主人却说二妈早已到洪发米行老板家当保姆了。随即,我又找到了洪老板家,女主人又告诉我说二妈在三年前得绝症故去了,还说被您接到家里安排了后事。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晴空霹雳,因为我万万没有料到比我小一岁的二妈竟然比父亲早走了三年。
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我又带着伙计踏上了通往辽西的火车,因火车到辽西已经是凌晨五点了,我和伙计们在县城一家赌馆打探到您家的地址后,便悄悄来到您家的后院墙外。那工夫,我发现您从正门拎着个包裹乘上了一架马车,我猜想您一定出门祭祖去了,便与家人跳进墙内把二妈的墓给起了。我之所以如此急切带走二妈,是因为按照我们辽南的风俗,人去世三天之内必须下葬,如家父的遗体超过三天未能入土,他与二妈在阴间就会隔一道天河,二人六十年才能见上一面。考虑到时间紧迫,又唯恐跟您商议殡骨的事遭到拒绝,我才匆匆带走了二妈。请唐老爷原谅我的草率鲁莽,不过您应该高兴才对,因为二妈总算与父亲团圆了,此事也是件喜丧。
敬祝唐老爷安好
高原于民国二十七年清明
唐庆元看罢纸上的内容,望着八仙桌上黄灿灿的金条和为女儿陪葬的银盆银碗,唏嘘不已。难得高先生对女儿一片深情,竟在临终前把心中的秘密告诉给了儿子,并把二人的归宿问题交给了儿子善后处理。这是多么重情重义的男人啊!虽然二人恩爱的时间短暂,但他们的感情比山高比水长,女儿在那个世界总算有个好归宿,这也了却了唐庆元多年的夙愿。
自打慧姗的坟墓被迁走之后,唐庆元每天去后园子散步,望着杏树旁那块平整的土地,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总觉着家里缺了点什么。他想去女儿的新家看一看,和她说说知心话,给她的房子添上一把新土,于是,一个月之后,按照高原留下的地址,他和儿子踏上了开往辽南的列车。
高原在一家酒店隆重地接待了唐氏父子之后,便带领他们来到了高家祖上坟茔地中。唐庆元和儿子伫立在摆放着一圈花篮的新坟前,望着花岗岩的墓碑上镌刻着“家父高雨轩与母亲沈秋萍、唐慧姗之墓”几个大字时,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唐庆元从旅顺口回到家半个月左右,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还时常在夜里梦见妻子和女儿。不久,他便卧床不起了。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大限已到,便把儿女们唤到面前叮嘱道,我马上就要见你们的母亲和妹妹去了,我要告诉你母亲,慧姗出嫁了,她的丈夫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唐庆元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他去世的神情很安详,嘴角还挂着笑。
七、慧姗被大法师赶出了寺院
既然不能与最爱的人在一起,又不能与家人团聚,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可是,若离开这个世界,对爱人和亲人又有那么多的牵挂,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把慧姗折磨得简直欲活不成,欲死不忍。陡然间的,她想到了青灯黄卷、晨钟暮鼓的佛家之地,她想用遁入佛门来解脱自己的悲伤和痛苦。于是,两天后,她打点好行囊,踏上了通往河北的列车,去了南和县的白雀庵。
白雀庵是个风光秀丽、白雀成群的佛家圣地,有尼姑百余人。她们白天参禅打坐,晚上诵经,过着粗茶淡饭、清规戒律的佛家生活。慧姗历经一天的长途奔波,于太阳落山的时候敲开了庵院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位慈眉善目、体态瘦弱的老尼姑。老尼姑见是一位风尘仆仆满脸忧伤的女子,便唤来大法师询问她出家的原因。慧姗不想说出内心的苦衷,便说世间纷扰太多,向往清静生活。大法师就答应了收留她。可是,就在她坐在木凳上等待老尼姑为她削发时,老尼姑盯着她双眉间那块疤痕,突然大惊失色。大法师便威严地质问慧姗那疤痕的来历,慧姗不敢对佛家说谎,如实地把自己的身世向大法师讲了出来。大法师听完慧姗坎坷的遭遇,并没为她的不幸打动,反而训斥她不该来玷污佛门,说她是污秽之物。慧姗急中生智,忙将包裹里的金条献了出来。大法师却拒不接受,还说庵堂岂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佛家怎能用一个烟花女子靠卖春挣来的钱,岂不让佛门蒙羞。随即,便唤众尼将她轰出了寺院。
离开寺院下山的路上,慧姗抚摸着眉宇间的疤痕只感到万念俱灰。那一刻,她想去投河结束自己的性命,可又突然间挂念起了高雨轩,又想起了父母。她总是觉得有那么一天,高雨轩会来塘沽与她团聚的,她会回到父母身边的。一想到日思夜想的恋人和父母,她的心又软了下来,于是,她从河北又返回到了天津原来居住的地方。
慧姗一个人生活,尽管节俭,但租房子和每天的柴米油盐都需要开销。按理说,那根金条够她一辈子吃不尽用不完的了,但她不舍得把它换成大洋,因为这根金条包含着高雨轩对自己的一片深情厚意。于是,回到原来的住处后,她很快找了份给米行老板家做保姆的活计。
为了避免自己再次暴露做过妓女的身份,她把刘海儿剪得厚厚的,盖在了眉毛的下面。
米行老板的媳妇比慧姗大五岁,名叫玉香,是个热心肠急性子的人,心地善良仁慈。慧姗在玉香家每日除了洗衣服、做饭、打扫庭院外,还要帮助玉香带儿子。慧姗带孩子不像别人家保姆那样只照顾孩子的起居和哄着玩耍,而是每天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教孩子识文断字,背百家姓,千字文。
玉香没念过书,见三岁的儿子每天都能写出五个歪歪扭扭的字来,还能背诵几段唐诗,便打探起慧姗的家世来。慧姗来玉香家半年多了,也熟悉了女主人的脾气秉性,就把自己的身世如实地告诉给了玉香。当玉香听说慧姗从十二岁起被人贩贩卖到妓院时,心疼地抚摸着她双眉间的疤痕说道,没想到,你一个大小姐竟然遭到了如此厄运,只要你愿意留在我家,我一辈子都不会赶你走。
慧姗就握住玉香的双手感谢地说道,只要姐姐不嫌弃,我愿把你当亲姐姐伺候,伺候你们一家人一辈子。玉香就苦笑着说,怎能伺候一辈子,你已经到出嫁的年龄,马上就该嫁人了。慧姗就坚决地说这辈子再也不嫁人了。玉香便问她为什么。慧姗就把与高雨轩的经历告诉了玉香。
玉香听罢两人的故事,觉着他们的爱情太忧伤太凄美了,同时,觉得慧姗一个人留在天津太孤苦伶仃了,便奉劝她说,既然你不能与高先生成为一家人,也别那么死心眼,人生的路还长着呢,趁自己年轻漂亮再找个男人嫁了吧。
慧姗毅然摇摇头道,这辈子我只爱他一个人,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了。
八、慧姗身染绝症命归西天
慧姗来玉香家第三年初春的一天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伴随着灼热的体温,她急促地咳嗽起来。玉香来到她房间一瞧,见慧姗嘴唇暗紫,咳出的痰里还夹杂着殷红的血丝,玉香顿时感到她病得不轻,天不亮就和丈夫把她送到了医院。经过医生诊断,慧姗患的竟是肺痨!玉香当时就傻眼了,因为慧姗那年才二十岁啊,一个二十岁的女人正处在人生的花季,而慧姗这朵花刚刚开放就要凋谢了,多么让人惋惜啊!玉香恐怕慧姗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一面安慰她说患的是急性肺炎,一面让医生开几种好药来缓解她的病情。可是,尽管慧姗每天正常服药,玉香照顾得也周到,但慧姗仍咳嗽不止,仅一周的时间,她就瘦得形容枯槁了。玉香知道瞒不住了,便对慧姗说出了实情。面对即将逝去的人生,慧姗并没显出对死亡的恐惧,只是说想回家,想跟父母团圆。玉香估计她没几天的期限了,便让丈夫给她所在的辽西家人拍去了电报。
两日后,慧姗的父亲和哥哥便赶到了塘沽,而这时的慧姗已经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了。唐庆元万没料到,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女儿,他握紧女儿瘦骨嶙峋的手老泪纵横。慧姗强忍着嗓子的疼痛说道,早就盼着能与家人团圆,这个梦终于能圆了。哥哥就埋怨她因何不早点与家人联系,弄得这些年父母为了找她吃尽了苦头。慧姗就指着双眉间的疤痕说道,唐家晚辈出了个风尘女子岂不败坏了门风,我怎有脸回去见父母。唐庆元就把女儿心疼地搂在了怀里自责道,都怪爸爸没照顾好你,让你受了这些年的苦。慧姗就安慰父亲说,不怪爸爸,都怪我自己不好,我虽然进了青楼,但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卑贱,因为女儿结识了一位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接着,慧姗便把与高雨轩如何相识和相爱最后没有嫁给他的原因都告诉给了父亲。
唐庆元听说高雨轩原来是因为成了瘫痪没有娶女儿,也为女儿流下了欣慰的泪水。慧姗见父亲又流泪了,肩膀剧烈地抖动了几下,朝父亲微笑着咧了咧嘴,然后,头一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女儿离世,尸首是不能埋在他乡的,唐庆元便让儿子雇了一辆带篷布的三架马车,经过两天两夜的长途奔波,将女儿的遗体拉回到了辽西家中。
曹金枝在家盼着与女儿团聚已经是望眼欲穿,怎料到,迎来的竟是女儿的灵车!当时悲痛得就晕了过去,由于过度悲伤,仅一个时辰,曹金枝也命归西天了。
在辽西人传统的观念里,妓女是污秽的女人,属于不洁之物。如果埋在祖坟,预示着这个家族后人必定有断子绝孙的夫妻,甚至会摊上更晦气的事,为此,把妓女埋进祖坟是个大忌。可是,尽管女儿进过青楼,但根本没做过那种行当,唐庆元就跟亲眷们讲述了慧姗在天津的境遇,想把女儿和母亲合葬在一个墓里埋进祖坟,却遭到了家族所有人的反对。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女儿埋在县城北山坡的乱坟岗中,可乱坟岗上都是暴死或是横死的孤魂野鬼,他又恐怕女儿在另一个世界遭受欺凌。思来想去的,便将女儿的棺材埋在了自家后院的一棵杏树旁。他这么处理女儿后事,就觉得女儿没有死,像和自己生活在一个院子里,陪伴着自己过着余生,心里也踏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