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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六月入梅,淅淅沥沥的梅雨从六月中旬下到了七月初,还没下完。

天气不好,人的心情难免跟着受影响,御史台的御史们都觉得他们的中丞大人,近来脸色尤为阴沉。

前番因为党争,朝堂上百官吵了几回,御史台也跟着参了几回,可眼下党争都过去了,御史中丞还有什么事想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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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的大小御史琢磨不明白,只得每天在陆沉舟眼皮子底下提溜着小心办差。

陆沉舟也不知自己近来怎的这般火大,看哪里都不顺眼。

先是定国公府一团糟乱,早说了要入梅,书房里的书、库房里的绸缎都该好生保护起来才是,结果他前儿一开书房的门,差点没被满屋子霉味熏晕过去。

想要换件衣服,绸缎上也满是霉渍。

他以为家中是换了管家,做事不仔细,问过才知道,管家还是那个管家,但因为侯夫人新进门,老夫人又苦夏,府里上下一时没人管事,这才乱得不成样子。

他不得不趁着休沐,自己把府中一应事务都安排下去。

家里的事便也罢了,台中的事也不让他顺心。

琅王眼看着就要东窗事发,偏有几个不长眼的老臣,揣着糊涂当明白,三番两次直言进谏,逼着官家立琅王为太子,御史台的侍御史们也跟着胡言乱语,搅和得整个朝堂不得安宁。

官家日子不好过,他这个御史中丞日子自然也不会好过,陆沉舟能笑得出来才怪。

是日下朝,他看了一眼当日轮值的受事御史,问他今日可曾受理词讼。

受事御史摇摇头:「昨日薛怀悰轮值的时候,已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今日并无甚要紧事。」

陆沉舟已许久没搭理过薛怀悰了,除却在御史台上碰着时受他一礼,余外从不与他多言。

这回听受事御史说及薛怀悰,便顺嘴问他:「薛怀悰回去了吗?」

受事御史笑道:「刚才和李御史他们一道回去了,说来小薛大人真是娶了个贤妻呀,似他这般从八品的监察御史,能坐得起骒马就不错了,想不到入梅之后小薛大人的夫人恐他淋雨伤身,竟拿了体己出来租了辆马车。李御史有幸坐过一回,别看马车虽小,内里五脏俱全,吃的喝的都有,干燥又清爽,也不知他家夫人是如何做到的。」

薛怀悰的夫人自然便是沈矜,陆沉舟听到薛怀悰就不大耐烦了,听到沈矜,更是烦不胜烦。

就那样一个流连勾栏瓦舍、抛头露面不知廉耻的女子,也可称贤?

哼,这帮没见识的腐儒,坐个马车也值得大惊小怪!

他轻甩衣袖,不再与受事御史多说,出了衙门登上马车。

刚坐下就觉得车里潮气逼人,再随手往旁边摸了一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他记得他的马车里也是一向冬暖夏凉,车厢靠壁还摆放了一个暗格,暗格之中亦是吃的喝的都有,还有摆放妥帖的纸墨笔砚,怎么这会儿都没有了。

陆沉舟蹙一蹙眉,半挑起车帷,问车夫:「近来有谁动过这马车里的东西吗?」

车夫闻言,赶紧摇着头回道:「禀侯爷,这辆马车是给侯爷专用的,老夫人和侯夫人她们要出门,府里自有八宝车和青轴车。」

这般说来,就是没人动过他的马车?

那他车里的东西……

陆沉舟愣了愣神,忽地想起,前世的时候,他的马车里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暗格有吃喝的。

他少年失怙,母亲老侯夫人因在老侯爷面前被庇护了半辈子,是以于操持家务上并不用心,有时他出门晚归,家中连个接应他的人都没有。

还是在沈矜嫁进门之后,他的日子才过得轻便舒服起来。

早起有丁香馄饨、有各色茶点,晚归有莹莹烛火、有车马骡轿,他想要什么,只消在府里说一声,即刻就有人送到他跟前。

他本以为都是管家之功,如今细想,或许也有沈矜的功劳。

陆沉舟垂手握了握拳,即便沈矜的侯夫人当得甚好,也改变不了她德行有亏的事实。

不敬婆母,不护小姑,她……还是不如柳婉柔的。

陆沉舟在心里暗暗比对一回,仍是觉得自己当初没去靖南侯府是对的,要不然他眼下虽不为家务事烦心,却还得受尽母亲唠叨和幼妹抱怨。

这般一想,他心下又平和起来,回府之后也没去见他母亲,径直往房里找柳婉柔去了。

甫一进门,就看柳婉柔拿着花冠,正对镜理云鬓。

他含笑上前去,替她扶好了花冠,问道:「这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柳婉柔看着他来,忙起身摆弄着花冠给他看:「这是京中最新时兴的用彩帛像生花做成的花冠,一顶冠子须得纹银一百两呢,好看吧?」

一百两才得来的花冠,自然是好看的。

只是……陆沉舟看了一眼她桌子上的妆奁,那里头已经有好几顶冠子了,个个所需不菲,他们定国公府虽说不缺银两,可也不能这般花费。

再则,宫中尚俭,他又领着御史台的官职,若自家夫人这样奢靡,往后他又该如何纠察百官?

陆沉舟掀了衣摆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圆桌上放着的一套茶盏,委婉地提点柳婉柔:「我记得你从前不大喜欢这些东西,平日戴着的那些珠钗就很好,且你身柔体弱,这些花冠戴在头上未免显得头重脚轻了。」

柳婉柔出身不显,她母亲生前因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母女两个本就不大为柳通判所喜,柳通判宠爱的是给他生了庶长子的姨娘,是以在吃穿用度上颇为苛待柳婉柔。

后来柳婉柔母亲病故,被姨母接进定北侯府,见陆沉鱼吃的穿的样样精致,心中别提有多羡慕。

如今自己时来运转,做了侯夫人,夫君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定北侯府又升做了定国公府,食邑俸禄比她们柳家不知高出多少,她终于可以买自己喜欢的珍宝首饰,衣裳裙袄了,心中岂能不喜?

现下对镜抚着花冠,越看越开心,哪里听得出陆沉舟言下之意,只道:「京中那些贵人小姐都这样打扮,沉鱼妹妹也刚买了一顶珠钗冠,我若是不戴冠子,倒显得我不合时宜了。」

这有什么不合时宜,往年沈矜做侯夫人的时候,也没见她戴了满头冠子,京中那些贵人还不是一样当她是侯夫人。

况且,他现下是御前红人,柳婉柔的身份,比之沈矜那会儿更加贵重,大可不必再用这些身外之物来增光添彩。

陆沉舟有心再说两句,但看柳婉柔正在兴头上,而他方才想到沈矜已是不对,只好叹口气,借口还有事就往书房睡去了。

如此又过了半月,终于雨过天晴,官家被老臣们唠叨了一个梅雨季,也肯松松口要立太子了。

朝野上下都跟着轻松起来,外出游玩吟诗颂对的人多了,少不得要闹出些乱子。

御史台近日便受了一桩词讼,有人举报杭州通判所作诗词中多毁谤朝廷新政之语。

诉状递到台狱,几个监察御史一看事涉高官,不敢擅专,就连卷宗带诗词,足有半人身高,呈到了陆沉舟面前。

陆沉舟翻看了两眼,杭州乃是上州,杭州通判本也是天子直派,而今他不说谢恩,反在谢恩表里夹带私货,嘲讽新政,这可谓是件大案了。

陆沉舟当即让几个监察御史和侍御史都留下来,一页一页翻看诗集和谢恩表,力求查出每一处隐喻。

这一折腾,至晚也没能结束,几个监察御史饿得肚子咕咕叫,随同监察御史一道留下来的薛怀悰听见,便把身上的香囊取下来,抬起头说道:「来时我家夫人恐我今日轮值,吃饭不便,捎带了些糕点给我。几位大人忙到现在想必都饿了,不嫌弃的话,这些糕点分下去吃了吧。」

监察御史们听闻,都笑起来,一面伸手来拿糕点一面道:「弟妹做的糕点风味独特,不比寻常,吃过一次就忘不掉,哪里会嫌弃?就怕我们吃了,你没的吃,回去后弟妹要心疼了。」

薛怀悰一笑,拍拍右侧道:「这边还有呢。」

说时,起身把右侧里的香囊也取下来,递到陆沉舟面前:

「大人也将就吃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