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缠绕

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汝河镇营盘村煤矿发生了一起透水事故。由于长期违规作业,当天下午3时许,3#矿井顶部忽然多处发生渗漏,井下作业人员共有七名,三人离井口较近,得以逃生,另外四人被困井下。水注湍急,矿内通道曲折复杂,矿上又缺乏专用急救设备,被困工友具被溺毙。

尸体数天后才被打捞上来。时值寒冬,肉身不腐,死者面孔鲜活如生。据一名现场营救人员说,尸体被移到地面后,都用被单包裹,其中一具忽然折起上身,口目皆张,环顾四周,然后向人问:我终于出来了吗?在场人员不免都魂飞魄散。接着那尸体重又躺下,亲手将尸布蒙到头上,此后就一动不动了。——当然,这是传言,信者不多。

死者固然不幸,而留给生者的,却也是无尽的悲痛。——营盘村有一户人家,户主名叫李援军,五十多岁。大儿子李德结婚还不到一年,二儿子李恩刚满十八岁,父子三人都在煤矿上出苦力。31号那天,原本轮到李援军歇班,一位工友临时有事,来找他顶班。一来碍于情面,二来想多赚点钱,于是李援军不顾疲劳,吃罢饭,换上了工服,重又回到了矿上。不料下午便遇上了那次透水事故。他的两个儿子当时也在三#井下作业,一家三口处于同一个矿井,本来就是大忌,不过天可怜见,所幸李家在这次矿难中并没有绝了户头。

李援军的老伴乔大妈是个瞎子。出事那天傍晚,乔大妈摸索着做了晚饭,在灶房桌上摆好了四副碗筷,从傍晚等到深夜,饭菜从热到凉,直至结了冰,依旧没能等到他们回来。当晚乔大妈无法安寝,就趴在灶台上,半睡半醒,几次都在睡梦中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

迄今为止,矿难已经过去了若干时日。小儿子李恩也是那次矿难的亲历者之一。那场恶梦始终伴随着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他时常会在梦中回到那个透水的矿井中,就象当时发生事故时的情景一样,兄长李德拖着他,父亲已经不知去向,矿道内水深及胸,兄弟俩拼命向前走,四周漆黑如同地狱,道路漫长近乎无限,似乎永远也看不到井口的光亮……有时候这个噩梦会持续整整一个晚上,让李恩惊悸得几乎窒息。

如今兄长李德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了。也许是出于孝心,他一直向母亲隐瞒着那次矿难事故。每当乔大妈问起父亲的下落,李德就会撒谎说:他出了远门,可能到今年年底才会回来!母亲是个瞎子,平常足不出户,消息不灵便,自然容易欺骗。只是她当了真,有时会对着二儿子抱怨丈夫:这死老头子,一声招呼都不打,撂下家就出门了,一家人还指靠着他呢;当真死在外面才好!李恩听了这话,不由得泪流满面。私下里对哥哥说:不如向妈妈交待了吧,你想要瞒她到什么时候?

不料李德听了这话,却怒目相向,警告他说:能瞒一时,就瞒一时;你若在年底之前告诉她,仔细我揭了你的皮!李恩自小敬畏哥哥,见他发怒,自然大气不敢出。

李德的妻子名叫赵茹,是邻村赵庄人士。这赵茹是个贪祜女子,自从娶她进门,李家犹如请了一尊煞神,就她一个人,就闹得合家不得安生。乔大妈是个瞎子,而当时李恩年幼,还不到下煤窑卖苦力的年龄,在那赵茹眼里,这二人自然是累赘,时间一长,不免嫌弃起来,为此经常闹得四邻皆惊。有时候丈夫李德被逼急了,会向妻子哀诉:你要我怎么办?不成我把弟弟买了、把娘亲杀了吧?

半年前这婆娘又生变故,非要闹着分家。谁知在这问题上,李德颇能拿得定主意,告诉妻子:一家人团团圆圆才是正理,父母兄弟不能分开。赵茹以离婚相逼,李德依然不为所动。谁着这婆娘如此可恶,为此竟离家出走,临走时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现金。

乔大妈虽然双目失明,但是心思慎密,一直认为儿媳的出走另有蹊跷,曾对小儿子李恩说:提防着你兄嫂二人,说不定咱们娘儿三个,都被这夫妻给骗了!果然,这件事发生不久,就有邻居传言:赵茹在汝河镇上以丈夫的名义买了一处宅基地,正准备动工建房。当初赵茹带走的现金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老两口辛辛苦苦攒下、打算将来给李恩结婚用的。

要说这营盘村确实不是人住的地儿,村子以南两公里处有一条南汝河,两岸遍布着几十家作坊式的焦炭厂,井口粗的烟囱日夜不息地冒着浓烟,造成了营盘村一带独特的自然气候:天阴下雪,空中纷纷攘攘的不是白色雪花,而是灰褐色的絮状物;到了晴天,来来往往的运煤车卷起的灰尘直上云霄,遮天蔽日。一年四季这里都阴霾重重。近年来,四分之三的居民都迁居到了别处,村里虽然房屋俨然,却听不见鸡鸣犬吠,一到夜里,更是一片死寂,犹如到了阴间。

山村的夜晚非常寂静,李家宅院左右都没有邻居,宅后是一片树林。天气一天比一天阴得重,可是就是不下雪。空气也仿佛停滞了,以前李恩还能听得到外面树林里的风声,以及猫头鹰古怪的啼叫,现在即使屏气凝神,也搜索不到任何声音。

李恩住在西偏房,对面是兄长李德和嫂嫂的居室。自从矿难事故之后,李德仿佛换了一个人,性格暴戾而狂躁,行为举止也显得古怪而可疑。他经常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屋门反锁,窗户也堵得严严实实,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室内的情景。更奇怪的是,李恩经常可以听到哥哥在里面发出呜呜呜沙哑的哭声,细听起来又不象是他的声音。李恩知道,哥哥从小性格坚毅,遇到再大的委屈,也从不掉一滴眼泪。所以这哭声在李恩听来,不仅怪异,甚至都有点可怕。

近来李德经常在晚上出门,出门之前总要把李恩叫出来,指着自己已经上了锁的房门,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警告他:“你和妈妈都不要进入那个房间,谁要是不听话闯了进去,回来我就揭了你的皮!”

乔大妈是个瞎子,但是感觉敏锐,对自己大儿子的古怪举止早就有所觉察。这天晚上,李德刚出门,乔大妈就把李恩叫了去,长吁短叹地嘱咐他说:“你哥哥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咱们,你得提防着他。你老爹一声不响就出了门,剩下咱们娘儿俩,一个瞎子,一个憨头憨脑,再遇上你嫂嫂是个贪心的女人,逢事若有利害,我看这夫妻俩把咱们买了,咱们都还蒙在鼓里!——今晚你悄悄跟着你哥哥,看他是不是去找你嫂嫂去了,若有机会,躲在暗处听听他们的言谈!”

李恩依言追了出去,发现哥哥果然是向邻村赵庄走去。道路崎岖,李德却低着头,一路疾行,好像有什么急事。

李恩虽然不如哥哥精明,但也并非是个糊涂蛋,他的脑子里早就有这样一个疑问:既然父亲李援军遇上了矿难事故,按照政策,矿上一定会给家属一笔赔偿金;但是迄今为止,李恩不但没见过这笔钱,甚至都没听哥哥提起过。

李德来到赵庄妻子家,没有敲门,径直进入院子。李恩绕道房后,偷听里面的动静。不久,他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接着是嫂嫂的声音:“你别走,你留下来;孩子刚刚出生,你得照看着我们娘儿俩!”

显然这些话是对李德说的。李恩没有听见哥哥吱声,那间屋里也没有亮灯。婴儿的啼哭声渐渐弱了下来,不久,周围恢复了寂静。

李恩满腹疑惑:“难道嫂嫂生了个小孩,这件事哥哥为什么不让家里人知道呢?”——李恩刚回到家,李德便也回来了。他向哥哥问起婴儿的事情,这次李德没有隐瞒,告诉他:“那孩子生出来才三天,是个男婴,挺健康。之所以一直瞒着你和妈妈,是因为家里刚刚出了祸事,怕这种晦气冲撞了婴儿!”

李恩又问起赔偿金的事情,这下李德果然变了脸色,阴沉地说:“这个你别操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李恩战战兢兢地又问:“总共有多少钱,我和妈妈能不能分到一点?”

李德忽然死命地盯着弟弟,摇头冷笑起来,表情十分古怪,他说:“告诉你吧,总共有好几十万哩,可惜你们一毛钱都分不到!——你听好了,再给我提起这件事情,我一定揭了你的皮!”

李恩是个软弱的人,听了兄长的训斥,哭哭啼啼起来,“爸爸刚死不久,你就这样对待我们,难怪妈妈说——”

“别听妈妈的话,”李德暴怒起来,语气更为严厉,“从此后也别在我面前提起父亲,既然见不到他了,就永远把他忘了吧!——有时候我真想抛下你们,一走了之,我真是受够了你们母子两人!”说完,李德回到自己房间。不久后,李恩又一次听到了从里面传出的奇怪的哭泣声。

李恩刚要睡下,乔大妈进了他的房间,未言先哭,却又怕被李德听见,不敢大声。李恩连忙安慰,乔大妈问他:“孩子你老实告诉我:你老爹是不是已经死了?”

李恩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事实说给她听。接下来乔大妈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孩子啊,是不是你们兄弟俩合伙把你老爹给害了,别瞒着我这个瞎眼老婆子了好不好?”

李恩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这么说?”

乔大妈忽然浑身哆嗦,“刚才你们一先一后出了门,我用钥匙打开了你哥哥的房门,你知道我在里面摸到了什么?”

母亲双眼深陷,表情恐惧,连李恩也禁不住害怕起来,“你摸到了什么?”

“一口棺材,”乔大妈回答,“你哥哥房里一直藏着一口棺材,难怪他一直锁着门,不让我们娘儿俩进去!——孩子,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棺材里面,是不是放着你老爹的尸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李恩这样回答,语气惊讶而恐惧。

“你现在就去你哥哥房里,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乔大妈说。

李恩犹豫着,忽然又听到哥哥屋里传来的哭泣声,嘶哑而悲凉。

“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乔大妈握住儿子的手,“那是你老爹的声音,他在哭,他在你哥哥房间里,他在那口棺材里,咱们得救救他!”

李恩忽然有所醒悟,父亲和哥哥的声音很相像,所以李恩一直以来都很自然地以为,那声音是哥哥发出的,现在听母亲这么一说,李恩只觉得脊背发凉。

李恩并没有去找哥哥问个究竟,脑子里出现了这么一个疑问:如果那确实是父亲的棺椁,为什么哥哥要把他留在房间,而不去掩埋掉呢?

次日天未亮,李恩已经起了床。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趴到窗口一看,发现院里来了两个人,径直敲开了对面李德的房门。李恩来到院里,听三人在屋里低声交谈。那两人的声音很耳熟,但是李恩一时想不起他们是谁。

哥哥李德说:“都这么久了,矿上的赔偿金究竟到位了没有?——你们两个经常出去转悠,应该听到一点消息吧?”

一人回答:“亏你还惦记着这些,怎么,你现在缺钱花吗?”说完,莫名奇妙地大笑起来。

李德没有回答,另一人问:“听说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孩子?”

李德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喜悦,“嗯,还是个带把儿的;所以不能亏待了他们娘儿俩!”

先前一人又讽刺道:“你老婆儿子不知道上辈子积的什么德,那些赔偿金,足够在镇上盖一处大宅院了!”

“你说得这是什么屁话,你也忒没心没肺了吧?”李德显然被激怒了,“那些钱都是拿命换来的!我倒是要问问:你没有老婆儿子,你爹妈上辈子积的什么德?”

“算了算了,那些事都不需要我们操心!”另一人连忙解劝,“对了,李德,先前咱们商量好了要出门,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李德半晌不语,不久叹了一声,说道:“我妈妈和我弟弟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尤其是我母亲,她一切都还蒙在鼓里,整天还念叨着:你老爹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都不知道怎么来应付她!”

一个出主意说:“干脆带她到你屋里来,打开棺材让她看看,她不就死心了?”

李德哑然失笑:“她是个瞎子,能看见什么?再说我也不忍让她伤心!”

又聊了一会儿,两人便告辞而去。外面李恩先行回到自己屋里,透过窗口,看见了那两人的面孔,认出他们也是营盘村煤矿上的矿工。只不过李恩在矿上工作不久,并不记得他们的名字。

李恩发现,今天母亲的举止有点反常,她时不时会侧起头,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然后双手摸索,急急忙忙来到院门后面,隔着门缝,向外面问:“谁,谁在哪儿?”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李恩诧异起来,问她:“妈妈,你究竟听到了什么?”

乔大妈亦是满脸惊诧,回答说:“有人在大门口吹口琴,你难道听不见吗?——真是奇怪,等我走近,那声音又没有了!”

“什么,你听到了口琴声?”这时,李恩忽然想起一件事,心里顿时不安起来。来不及仔细琢磨,又听见母亲说:“唉,孩子,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昨天晚上你老爹托梦给我了,他说他今天晚上就会回来!——这事儿太不吉利,若是你老爹没有死,怎么能托梦给我?”说完,啜泣着回到了上房。

李恩屋里有一本书,据说是一本古典名著,李恩只上过两年小学,几乎是个文盲,这本书当然不是他的。书的主人是一个高中毕业生,李恩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晓得别人都叫他“三儿”。这个“三儿”也是矿上的矿工,参加工作还不足半个月。三儿家在外地,离煤矿很远。通过熟人介绍,三儿经常在李家借宿,晚上和李恩住在一个房间。李恩朋友不多,一来二去两人便混熟了。

这个三儿二十出头,李恩曾经问过他:“你是高中毕业,满可以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干吗来煤矿上出苦力?”三儿这样回答:“我快要结婚了,想多赚点钱,下煤窑挺好!”

李恩屋里的书便是三儿留下的,里面还夹着一张他的未婚妻的相片。

之所以李恩现在忽然想起他来,是因为这个高中毕业生喜欢吹口琴。即使下矿井,他也把口琴别在腰里,工作间歇,他就会拿出来吹。他说这样能缓解疲劳,而在李恩听来,那琴声的确很悠扬。——李恩清清楚楚地记得:12月31日那天下午,那个三儿也是在3#矿井作业。

想到这里,李恩心里一阵悸动,虽然他有一种不祥之感,但却不愿做这方面的猜测。

李恩从屋里找到那本书,刚要出门,却被哥哥拦住了。“你要干吗去?”李德看着他,充满警惕。

李恩回答:“我要把这本书还给三儿!”

“是不是那个娘娘腔高中生?”哥哥的语气充满讽刺,“你还是省省吧,我估计你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李恩急忙问:“他怎么了,难道——”

李德没有回答,这样向他说:“我要出去一会儿,你在家里呆着,没事儿不要出去,照看好妈妈!”

一直到傍晚,兄长李德还没有回来。母亲屡次嘱咐李恩:不要那么早上床,你老爹今晚就要回来了,留着点神!——看着母亲高兴的劲头,李恩几次想把真相告诉她,但都不忍。

依照母亲的吩咐,大门一直开着。到了晚上,从李恩这边看来,门口明明没有人,母亲却迎了上去,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口口声声说道:“老头子,这些日子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连家也不回?——快进来,你们快进来;外面冷得够呛吧?——真真冻死你个老头子,才叫人开心呢!”

一番话浑如这对老夫妻平时的交谈。乔大妈显得激动而又伤感,向李恩这边喊:“儿啊,快出来,你老爹回来了!”

李恩睁大双眼,院里除了母亲,并无他人。他出来扶着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爹爹没有回来,回屋吧,妈妈,别胡思乱想了!”

“我听到了,我听到你老爹在说话!”乔大妈这样说,接着又指指上房,说:“他们一行人去屋里了!”

李恩料定这是由于母亲对父亲忧思过度,从而产生的幻觉,心中伤感不已。事已至此,他决定不再隐瞒,于是告诉她:“妈,你听了别伤心:爹爹不会再回来了,几天前矿上出了事故,他已经死了!”

不料乔大妈听了这话压根不信,啐了他一口,骂道:“屁话,好端端的你干吗诅咒你老爹?——不成你也瞎了吗?你老爹现在正在上房,听见了吗,他还在咳嗽哩!”说完,她颤危危向那房里走去。

任凭母亲说的煞有其事,李恩认定这是在胡言乱语,看来只好等哥哥回来,两人再想办法劝服母亲。

不一会儿,又听见母亲在屋里喊:“儿呀,快进来,你老爹要见你!”

上房共有三间,左边一间是父母的卧室。乔大妈搬了个木凳,坐在床前,口中喃喃不休,仿佛在和空气对话。

李恩来到门口,母亲向他说:“原来这些日子你父亲生病住了院,现在被人送回来了!——这里还有两个人,他们却不吱声!”

李恩猜想母亲已经精神恍惚,于是不再劝阻她,问道:“爹爹果然在这个房间里吗?”

母亲失笑道:“你真的也瞎了吗?——他就躺在床上!”

李恩也搬了个凳子,同母亲并排坐着。这时,乔大妈又开始和空气对话。李恩感伤不已,心想:别是母亲对父亲思念过度,变成疯子了?

忽然乔大妈又这样说:“哦,我知道了,是你发朝伯伯把你老爹送回来的!那个三儿也在这里,你和他是要好的朋友,怎么你连个招呼也不打?”

听到这里,李恩倒是有几分疑惑:当初矿井发生事故的时候,班长孙发朝和三儿也在井下作业,而母亲对此事一无所知,莫非她真地感受到了遇难者的灵魂?

这时屋里又闯进一个人,原来是大哥李德回来了。乔大妈听见李德的声音便说:“你爹爹回来了,怎么也不问候一声?”

显而易见,李德被这话吓了一跳,问母亲说:“你看到爹爹了?”

乔大妈笑道:“真是傻孩子,我用什么看呀?”

李德的表现迥然不同,他那么惊恐地环顾着四周,表情充满不安,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母亲接着说:“孩子们,你们倒是应一声啊,你们老爹在叫你们呢!”

李德浑身战栗,愣了一会儿,忽然歇斯底里起来,他拉起母亲,使劲往屋外拽,一边还怒吼:“爹爹不会回来了,我是不会让他进这个家门的!——我们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回头向弟弟喝斥:“跟着我来!”

上房有个地下室,李德把他们带了进去,向李恩说:“看着妈妈,别让她出去,否则可能造成很严重的后果!——记住我的话,不然我回来揭了你的皮!”

李德离去了,乔大妈在地下室里哭天抢地:“真是不孝子啊,活该遭天打雷劈!”李恩劝解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李恩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口琴声,曲调十分耳熟。李恩万般疑惑,回头看见母亲也在侧耳倾听,于是问道:“你也听到了?”

母亲点点头,反问道:“是不是三儿?”

李恩没有回答,留下母亲,自己一个人出了地下室,来到院里。

那声音仿佛就在身边缠绕,时而在左,时而在右,时而在身前,时而在脑后。李恩四处张望,那声音落定在西侧他的房间里。屋里亮着灯,门也开着,李恩一时记不起自己离开时是不是忘了关灯关门。他进了房间,口琴声戛然而止,屋内一把椅子在晃动,仿佛有人刚从椅子上站起来。接下来一阵凉风从他脑后掠过,急忙回头,“吱”的一声,门缓缓关上了。

这时,他又看到桌上有本书,书是三儿留下的,里面还夹着一张他未婚妻的相片。李恩翻开那本书,发现相片不见了,接下来又赫然看见,书的封皮上多出了几个用钢笔写下的字。虽然李恩学历不高,但那几个字还是认识的,上面写着:愿你得到安息,我的兄弟!

李恩怀着满腹的疑惑来到屋外,院子里依旧冰冷而死寂。对面里的房间里亮着灯,门没有合严,从门缝里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放着一口棺材。李恩轻声叫门:“哥,哥,你在不在里面?”很久无人应声,李恩壮壮胆子,推门进去了。

屋内的情景让他诧异而惊悸:开始以为只有一口棺材,如今进入他眼帘的,竟是整齐排列的三口棺材。三口棺材皆用薄木板拼合,做工相当粗糙,表面没有涂漆,棺盖也没有楔钉,像是事出仓促,临时拼凑的。

李恩隐隐约约想到:若母亲所言不错,那么今夜在这院里,共徘徊着三个幽灵,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三儿,另一个是父亲的工友孙发朝。难道说,这三人的尸体一直都在这里放着吗?

这三人皆为李恩所熟识,无论此生彼世,李恩都不应惧怕他们。此时,李恩决定打开棺材,看个究竟。

棺盖缓缓移动,死者真容映入眼帘。正是极寒季节,虽然尸体存放已久,已经起了尸斑,但是脸部轮廓依旧清晰可辨。——这尸体不是别人,正是兄长李德。霎那间李恩惊悸得几乎昏厥。

打开另一口棺材,里面是一具女尸,头发花白,眼眶深陷,是母亲乔大妈。

从地底传来的死亡的冰冷经由双脚渗透到头顶,醒来的现实原来竟是重新陷入永恒绝望的噩梦。——李恩张大嘴巴,如同雕像,残存的记忆在此时自行显现:矿道内水深及胸,兄弟俩拼命向前走,四周漆黑如同地狱,道路漫长近乎无限,不久两人在绝望中窒息;而就在这死亡的一刻,白昼的光亮却在弟弟的意念中闪现……

李恩打开第三口棺材,里面那张面孔他再熟悉不过了,他没有难过,所有人世间的感觉在这一刻已经离他而远去,他甚至对棺材里的自己,绽放出了冰冷而残酷的微笑。

兄长李德进来了,四目相对,表情由惊讶转为释然。接着,房间里传出了幽灵的窃窃私语。

李恩:“这么说,我们都已经死去了,我们现在究竟在哪里?”

李德:“是啊,一直以来,你和妈妈都浑浑噩噩,不能面对这个事实,我也只好尽量向你们隐瞒!——我们现在在‘彼间世’,传说中幽灵所处的世界。

李恩:“这么说,爹爹并没有在矿难中死去?”【 】

李德:“是啊,他这几天一直在医院里,今天晚上他才回来;我想他一定病得很重,要不然妈妈不会能听得到他说话!——阴阳相隔,我们看不见活着的人,同样,他们也看不见“彼间世”的幽灵!”

李恩:“对了,今天早上来你房间的那两个人,他们难道——”

李德:“没错,那次矿难中一共死了四个人,他们是另外两个遇难的工友!”

李恩:“慢着慢着,事情有点不对劲!——妈妈虽然是个瞎子,但一直身体硬朗,无端端的她怎么突然也——”

李德:“矿难那天晚上,妈妈做好了饭,在灶房里等我们回家,不久趴在灶台上睡着了。外面很冷,门窗关得密不透风,炉子里还生着火,煤气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她就这样趴在灶台上,永远睡去了……”

这时,屋外传来乔大妈梦醒一般的尖叫声:“儿啊,快出来,快出来见见你们老爹!”

父亲李援军的幽灵在黑暗中凝聚成形,兄弟俩已经看到他了。李恩战战兢兢地问:“你看到了吗,哥?——难道爹爹也已经——”

李德惨笑着,冰冷而绝望,“是啊,他也死了,哈哈哈,一家人都死绝了!——老天爷,告诉我,我们一家人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呀!”

其实,在此间世里什么都看不到,宅院里有三具已经死去很久的尸体,和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它们都相当安静地躺在自己所属的那块地儿上,一直都相当安静。

又或者,此间世里一直都不安静,时时刻刻活跃着冤魂的身影,传输着冤魂的声音,只是由于这个世界太冰冷,冻结了那些声音,这个世界太暗淡,掩盖了那些影像,因此我们才目无所见、耳无所闻……

收尾:此间世

那次矿难已经过去了一个多礼拜,事故中李援军仅仅受了轻伤,现在已经痊愈,但他依旧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生活不能自理。

仅仅那一天,李援军就失去了所有亲人,不知是他不愿接受,还是他的精神已经崩溃,从而无法洞悉世事,一天到晚他都念叨着:“老婆子不能来照料我也就罢了,我那俩儿子也忒不孝了吧?——料着我回去收拾他们!”

不知道是生来如此,还是经历了生活的磨练,将近六十岁的李援军依旧是皮糙肉厚,筋骨强健。这样的秉赋,如不能一辈子做苦力,实在是亏了“物尽其用”的那句老话。——按说此等类人劳役一生,命如蝼蚁,生则于世无补,死则于世无损,可与牲口等类齐观,区区性命,既轻且贱。所以有人有感于矿难频仍,死伤过多,实在是自寻烦恼。

那次矿难事故中一共有三个人得以逃生,一个是李援军,一个是班长孙发朝,另一个是葛多。葛多是孙发朝的外甥,他在家排行老三,舅舅从小管他叫“三儿”,煤矿上就他一个高中生,这个绰号在工友中叫得颇响,反而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字。

葛多认识李恩。李恩遇难之前,葛多一直在他家里留宿。晚上两人同睡一张床,长夜无聊,李恩经常要求葛多给他讲故事。葛多手头上正好有一本《聊斋》,便逐个给他讲那上面的故事。李恩毕竟年少,听多了鬼怪狐妖,不免疑惑起来,于是问葛多:“里面的故事是真的假的?”

葛多说:“当然是假的。”李恩追问:“既然是假的,作者干吗还要写这些东西?”

葛多认为这话问得颇有水平,于是就像面对老师的提问,诚惶诚恐地回答:“作者创作这些东西,只不过是用来寓意现实!”

李恩听得似懂非懂,于是更加佩服他了,心想:不愧这家伙是个高中生,果然肚子里墨水挺多、知识不浅哩!

那本《聊斋》书里夹着葛多未婚妻的一张照片,李恩看过,做出如下评价:“为了她下煤窑、出苦力,值!”

另外葛多还会吹口琴,所以李恩对他还有另外一句话的评价:这人太有才了!

李恩死后,葛多就再也没有去过他家。他只是听说,那天李恩的母亲也因煤气中毒死了,靠邻居相助,从镇上运了三口薄棺材,盛了三人的尸体,停放在李家宅院东偏房里。葛多还听说:当初李恩被人从井里捞出来之后,曾经发生了“诈尸”现象。

李援军和舅舅孙发朝是多年的知交,李援军一直住在医院,身边无人照料,孙发朝和葛多便经常去看望他。自从李援军得知妻儿的死讯后,一直恍恍惚惚,先前壮如山魈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一般,真正是面如死灰,形如枯槁。——就连医生也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他的身体已经无伤无病,其他器官都运作正常,唯有大脑却出现异常,显出垂死迹象。

这天下午,李援军在病床上时昏时醒,心跳减缓,四肢僵硬,俨然有下世的迹象。此时葛多和孙发朝也在病房里。

傍晚,李援军忽然折起上身,回光返照一般,眼中透出一丝光彩,他说:“今天我可要回家去了,老婆在家里催得紧,两个儿子也让人放心不下,这边也没什么可牵挂了,不如我还是尽早回去吧!”

话音刚落,挣扎着就要起床;葛多和孙发朝两人按都按不住,惊动了整个病房。李援军一向性倔如驴,孙发朝知道无法劝阻他,于是让葛多去外面借了个三轮车,载上病人,一同去往营盘村李援军家。

抵达时已经天黑。李家的院门敞开着,刚进入院内,就听见李援军又说起了胡话:“刚回来就听见你唠叨,——你倒是别埋怨了,我一直都在医院里,你们也不去看我!——发朝和三儿也来了。屋里生炉子了吗?今儿怎么这么冷?”

李援军说话时双眼微睁,一直看着前方,目似有所睹,耳似有所闻。

葛多疑惑起来,问道:“大伯你在和谁说话?”

李援军说:“你乔大妈就在那边,你看不见她吗?——她说话你们也听不到吗?”

葛多还要问,却被舅舅制止了,“别听他胡说,他的脑子已经坏掉了!”

正屋左侧是李援军夫妇的卧室,床上被褥齐全。两人将他抬到床上,盖上被子。屋里有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本来就光线不足,这时候忽然又停电了,找不到其他照明设备,大家只好在黑暗中呆着。半晌谁都没有说话,三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清晰在耳。忽然之间,李援军打破了寂静,显然交谈的对象并不是他们两人。

“孩子们呢,我回来了这么久,怎么看不见他们?”

听了这话,葛多不由又问:“你真的看见乔大妈了吗?”

李援军并没有回答,却这样说道:“三儿也来了,你去吧李恩叫来!——总不能朋友来了,他连个招呼都不打?”

提到李恩,葛多不由伤感起来。此后李援军又是一番梦呓般的自言自语。葛多和舅舅没有再搭腔。

不一刻忽然又来电了,葛多发现了一个异常状况,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多出了两个小木凳,整齐地摆在床前不远处。此时葛多已经记不清着木凳究竟原本就是在这里,还是停电时有人把它们搬了进来。他向舅舅使了个眼色,用手指着那凳子。孙发朝见了,也是一脸诧异,但是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葛多便起身离开了正屋。他来到西侧李恩的房间,拉了电灯开关。屋内的情景他再熟悉不过了,现在依旧保持着矿难前的原样。床上有两条被子,他和李恩每人一条,如果天气太冷,他俩就会把被子合并,同钻一个被窝。床内侧有一本书,就是那本线装的《聊斋》,里面夹着葛多未婚妻的一张相片,他把相片取出来,揣进怀里。

李恩一家三口的尸体都在对面东屋里停放着,葛多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着窗外。“朋友一场,既然李恩那么喜欢听这上面的故事,索性就把这本书留给他吧!”葛多这样想。于是他用钢笔在书的封面上写道:“愿你得到安息,我的兄弟!”

过了许久,葛多依旧表情痴呆地坐着,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他有一种习惯,每当干活太累,或者心情太压抑的时候,他就会吹一会儿口琴,以此来排解。口琴恰好就带在身边,就这样,口琴声响了起来。

——每个音符都十分沉重,象铅锭一般层层积压在胸口,让人艰于呼吸视听……

就在那天晚上,李援军老汉也去世了。人们都说,李老汉是死于悲伤过度,但是葛多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李恩后来曾托梦给他。

李恩说,他们全家已经团聚了,如今过得挺好!——

于是,葛多忽然想起了一个西方童话里常用的收场词:从此后,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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