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垢

1.再相见

“锦带宽,芭蕉孤赏今零落,哪堪受,落花独立园萧瑟。密雨声,乱三更,伊人垂首身长侧,低眉叹,风中酒旗已残破……”

台上的女子虽然已是徐娘半老,却还是将一把琴弹得空灵干净,曲折多情,水蓝色的长袖在挥舞间带起一阵香风。

女子唤做七娘,是这素颜阁的掌柜,在天都城颇有名气,本已而立之年的她,凭着一身说唱的好本领,羞煞百花,艳倾天都城。

一曲终了,七娘理了理舞乱的发鬓,略微歇了一会儿,抱着琴便要下台。

“七娘,讲台戏吧!”台下的人见七娘就要下台去,便连忙喊道。

她未理会众人,仍向后台走去。

“沉碧。”台下不知谁轻声唤道。

七娘听到这二字,突然顿住,又折了回来。回眸,她发现出声的是一名男子,男子坐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烛影摇晃,样貌隐隐约约却看不清楚。

七娘低头看看手中的桐木雕花琴,纤指轻抚,便有呜咽的声音传来,似女子低声哭诉。

七娘长叹,目光闪烁不知想些什么。她望了男子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琴,接着便望向前方,眼眸渐渐没了焦点。

“今日,我便讲讲这把琴主人的故事。”七娘道。

2.陈年奇事

言城正值初春,大街上长长的一排木棉花一簇一簇开得正盛。男子匆匆行在街上,手中还拎着一包油纸包着的绿豆糕。

走了许久,他才到了沉府。男子抬手拭去额头细密的汗珠,这才向门上扣去。

苏笑的手还未碰着铜铸的门环,大门便开了一半,一身碧绿轻纱的年轻女子哭着跑了出来,身后还紧跟着一个俊秀的青衫男子。

“怎么了这是?”苏笑步子一顿,扯住了那女子的衣衫。

“她偏要去沉老爷那里去退亲,被沉老爷给骂了。”青衫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苏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古怪起来,强忍着笑意看了青衫男子一眼,然后故作严肃的样子,冷哼了一声:“沉碧,你就那么不情愿嫁给我吗?”

沉碧扬眉瞪了他一眼,一跺脚,扭头就走,青衫男子略带歉意地看了下,苏笑,随即跟了上去。

走了没几步,便听见门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姐姐,爹爹叫你过去呢。”

苏笑循声望去,只见一眉目与沉碧有几分相似的白衣女子款款走了过来:“苏笑哥,少游哥,你们随我到前厅吧,爹爹说今日留你们吃饭。”

这门衣女子是沉碧的妹妹沉黛,自幼学医,与苏笑也是打小相识。苏笑在原地踌躇了片刻,将手中的绿豆糕给了沉碧,吩咐她带给沉老爷,便随沉黛去了。而少游则随着沉碧去见沉老爷。

苏笑本是沉碧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奈何两人见而就掐,没有半分情人间应有的你侬我依,反而是沉家世交的梁家公子梁少游,与沉碧是两情相悦。

将绿豆糕送去给沉老爷之后,沉碧便借口换衣退了出来,只留下梁少游和沉老爷在书房闲聊。百无聊赖的沉碧在厨房溜达了一圈,晃晃悠悠便来到了后花园。

哪知刚走没两步,便隐隐约约看见前方花丛掩映中,一男一女正紧紧拉着手,相互依偎着,竟是苏笑和沉黛!沉碧怕被两人发现,慌慌张张便往回跑,却不料脚一绊竟是摔在了地上,正好惊动了两人。

事已至此,沉碧也顾不得那么多,狼狈地爬起来便逃了。

待她回到书房,正好遇见少游和沉老爷要去前厅,沉碧见沉老爷在场,也就没多说些什么。到了前厅,才发现苏笑和沉黛也早早回来了,沉碧扫了他们一眼,发现两入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苏笑送的绿豆糕很美味。”沉老爷笑着把众人迎卜了桌,举起了杯子,“伯父敬你们一杯。”

梁少游和苏笑忙不迭站起身来回礼,沉老爷见状,也是哈哈一笑,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未料想,还没等沉老爷坐下去,便见他身子一顿,紧接着七窍流血,身子一歪,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在场的人一愣,随即冲了过去,学医的沉黛颤抖着右手探了探沉老爷的鼻息,脸色“刷”的—下就变得惨白。

出于沉家声誉的考虑,沉老爷的丧事并没有大张旗鼓,沉家也并没有急着报官,而是将那日在现场的人都留了下来,饭菜也悉数不动地放在了原地。

显而易见是有人下毒害死了沉老爷,他是在喝了酒之后立即身亡的,可众人将那酒喂了府里的狗,那狗仍旧活蹦乱跳的。

“那日爹爹出来之前,吃了苏笑带来的绿豆糕……”沉黛略微沉吟,带着怀疑的目光看向了苏笑。

苏笑脸色一变,慌忙摆手:“绿豆糕是我从城西林家铺子买的,绝对没问题,诸位若是不信,现在便可将那绿豆糕带来让我当面吃下!”

梁少游沉吟片刻,方道:“会不会是绿豆糕和酒相冲,有了剧毒?”

听闻此言,沉黛眼睛一亮,随即凑到沉母耳边低语。她刚说完,沉母的脸色便变得铁青,没等沉碧反应过来,沉母便几步走上前来,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

“滚!”沉母气得浑身发抖,梁少游和苏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沉黛挑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沉碧。

而沉碧自始至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沉母一挥手,下人便冲上来将她推搡出前厅,接着架着她扔出了府外,然后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那日,沉碧跪在大门外哭了一夜,嗓子都哭坏了,可任凭她怎么哀求,沉府的门始终没有打开。

她在门外跪了三天,沉府却没有半点回应。直到那日,沉府对外发送喜帖,宣称沉黛将择日嫁入苏家

心灰意冷的沉碧拖着麻木的身子离开了沉府,大街上人人都在议论,沉家把整个家族的家产都当作嫁妆陪着沉黛进了苏家。

沉碧此刻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却无力改变些什么,最终一步一泪地离开了言城。

3.红罗琴

“沉碧与我相识是在洛河边,当时的沉碧,心灰意冷,正欲轻生。我看她孤身一人背着把红琴,怪可怜的,便救了她。我那时学艺未精,也无甚大名头,便与她义结金兰。”

七娘顿了顿,又望望台下,却见那男子已走到灯火明亮处,中年模样的他已有些沧桑,但还是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秀摸样。七娘怔了怔,她已大概猜到了男子的身份,沉碧爱了半辈子,恨了半辈子的人。

“起初沉碧不愿讲她的事,直到一年后,她才告诉我,她最终决定离开言城,因为一个人——梁少游。”

意外地,那男子却突然冲上台来,眸子紧紧地盯着她:“告诉我,沉碧现在在哪里?”

几个小厮上台来要拉他下去,他却死死握着七娘的手,已如死灰的眼中此刻闪烁着星光,看着竟似年少了几岁。

七娘无奈,只得别过头去,让小厮硬生生地将他拽下了台。

“你先下去,待明日,你再来找我。”

男子这才罢休,随小厮下台,也不曾走远,只是站在台下离七娘最近的地方。

七娘伸出右手揩了揩眼角,露天的戏台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可怜的沉碧!”七娘叹了一口气道,“她从未想到梁少游是这等人。在她离开沉家后,梁少游便闭门不见。更可气的是,那绿豆糕中途她只是让梁少游提了一会儿,便出了如此之事,后来沉碧告诉我,这其中定是梁少游做了手脚,与苏笑、沉黛勾结在一起,她恨梁少游,恨到骨子里,若是让她再见梁少游,她必要抽他的筋喝他的血!”

沉吟片刻,七娘拂去发丝上的雨水,道:“不讲了,明日再接着讲吧。”说罢,不再理会那男子,转身下了台。

次日晌午,七娘便听小厮讲,门外有一妇人和中年男子,说是沉碧的妹妹妹夫,过来接沉碧回家。想必是那梁少游通知了沉家,说沉碧在这里。而七娘却是铁了心,硬是将人的轿子堵在了门外。

入夜之后,七娘按照惯例开始搭台讲戏,白日来的人也识趣地站得远远的,望向这边。

没料想,七娘刚张开口,梁少游便又冲上了台来,神情激动。

“我知道沉碧为什么恨我,她以为苏笑觊觎沉家的家产,于是同沉黛勾结在一起,设计害死了沉老爷,又嫁祸给她,而我胆小怕事,知道真相却不敢说出来,甚至在她被赶出沉家后连收留她的勇气都没有。又或许,她以为我也是这个阴谋的策划者之一。”

七娘冷笑,不言,事实不正是如此吗?

“就在沉老爷去世的那日之前,县太爷家的公子给沉老爷下了聘礼,就是为了迎娶沉碧。可沉老爷知道,县太爷是想借此机会逐步侵占沉家家产!他苦想一夜,才想出这么一出戏,让沉碧”弑父“,顺理成章地将她赶出去,然后把家产当作嫁妆随着沉黛带入苏家,借此保住他的女儿和家产。”

粱少游说着,已湿了眼眶:“可没等我们处理好事宜,生性刚烈的沉碧便独自_人离开了言城。我一直都在找她。”

“你骗人!”七娘一阵恍惚,转而怒斥道。

“我又何必骗你呢。”男子苦笑,“绿豆和清酒都是无毒之物,但与紫檀、佛手柑、橙花油、白檀香、麝香、安息香混合之后便是剧毒之物。沉黛学医,对此自然是了解,而那后几种香料混在一起,正是沉碧用的胭脂——相思垢。所以沉家对外宣称沉碧是过失弑父,也让官府捏不住把柄。实不相瞒,我便是那梁少游。自从沉碧走后,我已寻了她数年。还请七娘转告沉碧,少游就在这里等她,她若是肯原谅我便来找我,若是不肯……”梁少游轻笑一声,“少游也毫无怨言。”

七娘招手示意小厮上来,低语几句,那小厮便匆匆跑下了台,很快就又跑了上来,小声对七娘说了两句。

七娘点头,接着对着他嗤笑:“那又怎样?沉碧已去了七年,客官若是还有情义,便去给她烧两张纸钱,也不枉你们相恋一场。沉碧的坟,就在天都城的明月岗。”

不理会梁少游的错愕,七娘醒木一收,便下台去了。

雨越下越大,台上台下,青衫皆湿。粱少游怔在原地,忽然间一丝殷红从嘴角流下,落在地上化作一朵血花。

翌日,天刚亮,昨夜的寒意还未消去,潦水犹存。

七娘早早地起了身,收拾好妆容,却不知怎的醒来头便隐隐作痛。大概是昨晚淋雨染上了风寒吧,七娘唤来下人:“你到药局给我包两副伤寒药,顺便到明月岗沉碧姑娘的坟上,看看昨日那位客官还在不?”

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下人才回来,慌慌张张道:“七娘,那、那客官……吊死在了坟前。”

七娘脸色煞白,慢慢合上了双眼。他死了?呵!客死他乡,死在沉碧坟前,这不正是沉碧想要的结果吗?

过了片刻,七娘叹了一口气,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小厮:“拿去买口棺材,将他葬在沉姑娘坟旁!”

小厮接过银子,匆匆去了。

4.尾声

二十年后。

七娘还是七娘,只是再也没了那个身子骨去弹琴起舞,但嗓音,还是如黄莺般悦耳。天都城的人们,还是喜欢听七娘讲戏。

“七娘,讲台戏吧。”台下有人道。

七娘微笑,看着怀中的无弦琴,道:“今儿个讲讲七娘的故事吧。七娘人行十年之后,因为一次意外,彻底哑了。她能治好许多人的嗓子,却唯独对自己无能为力。

”她在洛河边碰见了正欲轻生的沉碧,救了她,又治好了她的嗓子,教她易容之术……沉碧在明月岗为自己立了衣冠冢,从此世上再无沉碧,只有两个七娘。一个在台前张口飞舞,却不发声,一个在台后配合她讲戏。

自父亲过世之后,沉碧心灰意冷,发誓此生再也不见梁少游和沉家人。二十年前沉碧又遇见了少游,她就躲在台后,明明心里痛到要死,却始终不肯出来见他一面。十年后,七娘过世。沉碧便易容上台,延续了她的生命。

“虽说明了不是他的错,但当时我不知怎的如此愤恨,恨他毁了我的一生吗?或许是吧!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少游死后,我便没给红罗琴续过弦,直到一根一根断了,才有今日的无弦琴……他走了,我却始终没有那个勇气随他而去。或许,我才是那负心的人。我悔,悔不该那么执著,悔不该那么绝情。“

又下起了雨,一如二十年前那个让她悔了半辈子的雨夜。

待台下的人从故事中醒来,才发现沉碧已带着笑意去了。一张与肤色一样的画纸从她的脸上飘到地上,又随风飘远。

”七娘“殁,索颜阁闭门七日。